“你明白吗,我亲爱的亚当,”牧师一面陪探长达格里许走在牧师花园的榆树荫下,一面柔声说道:“对我们来说,这笔遗产虽然有用,但是假如艾丽姨姥姥当初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弄到这笔钱的,那么,我们现在拿到了也是不会觉得舒服的。”
牧师的意思是:倘若67年前,姨姥姥艾丽的确是用砒霜把年迈的丈夫毒死,侵占了8万英镑,那他和他太太是不会接受这笔遗产的。1902年,姨姥姥艾丽受到过控告,后来又宣布无罪释放。这件事在汉普郡居民当中,轰动的程度不亚于英皇加冕典礼。因此,牧师心理上的不安也并非全然没有根据。达格里许心里想,换了别人,眼看这八万英镑马上到手,哪里还会怀疑英王法庭会错判。要说真有什么蹊跷,也只能让它到天上法庭去解决,在人间是万万不能了。在正常情况下,郝伯特·波克斯德尔是不该怀疑法庭判决的。可是,在这笔意外横财快到手时,牧师心里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这是为什么呢?这时,他又听到牧师那温和却有执拗的声音继续说道:
“除了道德原则上不该接受不义之财以外,我感情上也不很乐于接受。我常常想到那位可怜的老太太在欧洲到处流浪,寻找安宁,我也常想起她孤独的一生和悲惨的死亡。”
在达格里许印象里,姨姥姥艾丽是很会享福的。她仆役成群,情人常常变换,身边簇拥着一大帮凑趣的食客。她住遍了里维拉一家家豪华的大饭店,一高兴不是上巴黎便是去罗马。他倒不敢把这种骄奢淫逸的生活称作“到处流浪,寻找安宁”。他还记得,艾丽是从一个百万富翁游艇的舷边翻跌到海里淹死的,那个富翁庆祝她88岁生日,为她在船上举行了一次颇为放纵的酒会。从牧师的标准看,那也许算不得是一种对世人有教诲意义的死亡,可是他自己还不敢说她死得不舒服,不痛快。艾丽姨姥姥——大家好象没有办法用其他来称呼她——倘若有能力进行有条理的思考,自己也会承认以这种方式离开人世是最妙不过了。不过,这样的话对他现在身边的人是说不得的。
郝伯特·波克斯德尔牧师是亚当·达格里许探长的教父,他是达格里许父亲牛津大学的同学,也是终生好友。他是个好教父,很喜欢达格里许,对教子并不管束,却真心关怀。达格里许小时候,这个教父从不忘记达格里许的生日,也很能体会一个小伙子喜欢什么礼物。达格里许很喜欢他,私下里认为他是自己所认识的人里为数不多的真正好人里的一个。在这个人吃人的世界里,温良敦厚、超凡脱俗对于生存并无好处,对于成功更是没有补益,牧师居然能活到71岁,这也算大大不易了。其实他的善良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保护了他。看到他那么天真,那些想利用他的人——这样的人为数不多——也多少显示出一些对弱者的怜悯与同情。
“老先生真是个好人哪。”每天来替他家干活的女佣人总是这么说,一面把6个小时的工钱往口袋里塞——其实她只干了5个小时,一面又顺手牵羊,从他的冰箱里取走了几只鸡蛋。“让他一个人出去我是不放心的。”使那时还很年轻自以为什么都懂的达格里许(他当时仅仅是一个普通探员)感到惊异的是:牧师很清楚考普桑太太干了几个钟点,也知道拿鸡蛋的事,但是他认为考普桑太太有五个孩子,丈夫又不成器,她比自己更需要钱和鸡蛋。他也明白,如果他给她五小时的工钱,她就会只干4小时,另外再多拿两只鸡蛋,她这点小小的欺骗完全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自尊心。牧师是个好人,可是他并不傻。
他和他太太过的自然是清贫的生活,可是他们并没有不快活。不快活这个词是跟牧师连不到一块儿的。1939年,战争夺走了他的两个儿子,他伤心了好一阵,可是没有使他精神垮掉。不过,使他操心的事还是有的。他太太血管硬化越来越严重,病情怎么也不肯减轻。手头宽裕些当然对她有好处,再说,有些用品也该添一添了。他快要退休了,他的养老金是很微薄的。这笔遗产可以使他们收容的那一大批瘸腿的狗日子过得痛快些,狗舒服了,主人自然也感到快活。真的,他忖度道,要找一个更合适领受这笔不算太大的财产的人还不那么容易呢,这傻老头拿下这笔钱,少操点心,不就结了吗。因此,他狡诡地说道:“您知道,陪审团并不认为她有罪,这事过去已经快七十年了,您难道对陪审团的裁决还信不过吗?”
牧师心事重重,根本不能领会这样隐晦的暗示。达格里许告诉自己,他不应该忘记,小时候,他就发现郝伯特叔叔的良心是很敏感的。郝伯特叔叔的良心就像一架警铃,常常鸣响。而且响过之后,郝伯特叔叔不像别人那样。别人不是根本不承认铃响过,便是说自己没有听到铃声,即使是听见了,也是警铃出了毛病,在不该响的时候响了起来。
“哦,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提出来。你知道吗?我们从未见过面,我不想管她的闲事。她是个有钱的人,我和她生活方式不一样。我只不过逢到过圣诞节才给她去一封短信,她也总回我一张圣诞卡。我只想和她保持一定的联系,使她一旦有需要时,可以记得我是一个教士。”
为什么他认为她需要找教士谈谈呢?达格里许思忖道。是为了洗刷掉良心上的污垢吗?老牧师是不是这样想的呢?这么说从一开头他就是有怀疑的了。当然,他是有怀疑的!达格里许听说过这个案件,也知道一般人都认为艾丽姨姥姥够走运的,居然没有上绞架。他自己的父亲也向他说过类似的话,虽然他说得吞吞吐吐、留有余地,不过和报上登的记者的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他父亲说:“天晓得她是怎么逃过这场劫数的?照我看,纯粹是吉星高照。”
达格里许问牧师:“遗产的消息对您来手完全是出乎意外,是吗?”
“完全是个意外。我和她从未见过面,只除了一次,那就是她结婚六个星期后的那个圣诞节,也就是我祖父死的那一天。我们总是叫她姨姥姥艾丽,其实,她是我的后祖母。我怎么也没法把她看作是我的祖母。每年,我们全家照例要在柯尔布洛克别墅聚会,那回,我是和我父母以及两个孪生妹妹一起去的。我那时候才4岁,两个妹妹还不满8个月。我祖父是什么模样,后祖母又是什么模样,我一点儿也记不得了。那次谋杀案——如果是谋杀的话——发生后,母亲来了我们几个孩子先回家,让父亲留下来对付警察、律师和记者。对他来说,这是一次可怕的经历。我记得大约一年之后,人家才告诉我爷爷死了。是我的老保姆告诉我的,那次圣诞节我们放她假,让她回去和家人团聚。我回到家后,便问她,如今爷爷准是又年轻又美丽了吧。这个可怜的女人吓坏了,她还以为这是因为幼儿的饿眼睛能看到鬼魂呢。好奈丽是个很迷信的女人。其实,我当时根本不知道爷爷已经死了,对那次做客和新奶奶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那次谋杀发生时,亏得我还很小,什么都不懂。”
“她是个在歌舞场里表演杂技的演员,是吗?”
“是的,是个很有才能的艺人。我爷爷遇到她时,她正在嘎纳的一家戏园子里和一个人合作演出。我爷爷为了疗养身体,带了一个男佣人到法国南部去游览。我听说她神不知鬼不觉从他表链上把他的金表摘了下来,大呢感她发现跟她要时,她告诉他,他是英国人,最近害过胃病,又说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不久后还会遇到一件惊人的喜事。这一切都说得很对,除了我姑妈刚刚因为难产四了,给他留下一个外孙女儿,也就是玛格丽特·戈达。”
“这都是听了他的口音,观察了他的气色,碰巧蒙对的吧,”达格里许说。“惊人的喜事就是指他们的结婚,对吗?”
“那次结婚让人吃惊,这倒不假,不过对全家人来说,却并非喜事。说我们这些做小辈的势利眼、有成见,这是最容易不过的。当然,爱德华时代的人阶级偏见是很深的。不过这次婚事的确不美满。我是说在社会背景、教育程度、生活方式上都是不般配的,也缺乏共同的兴趣。年龄也太过悬殊了。我爷爷的新娘子比他的外孙女还小三个月。自然,一家人都很不痛快,谁都感到以后双方都不会满意,也不会得到幸福。”
“这样说还是轻的呢。”达格里许忖道。这次婚姻根本没有给他们带来幸福,对小辈们来说,这更是一场灾难。他还记得关于当地的牧师和牧师太太初次拜访新娘子的一个小故事。谋杀案发生的那天晚上,牧师夫妇恰好也在现场。话说那次拜访时,老奥古斯都司·波克斯德是这样介绍他的新娘的:
“这位就是杂技界最标致的女艺人,请认识一下,我一点没察觉,她就把我的金表和钱包全掏走了。我要是不留神,连裤衩上的松紧带也会被她偷走的,不管怎么说,我的心已经被她摄去了。是不是啊,小宝贝?”他说完了,还高高兴兴地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拧了她一把。接着,又让她表演怎样从威纳波斯牧师先生的饿左兜里把他的钥匙串掏出来。
达格里许想,这个小故事还是别告诉郝伯特·波克斯德尔牧师为妙。
“那您希望我为您做什么事呢?”他问道。
“你在警察局里公事很忙,我知道我这是非分要求,不过,要是你能向我保证,你相信艾丽姨姥姥是清白无辜的,那我接受这笔遗产时就放心了。我不知道你能否想法子去调阅审判的案卷。也许你可以从中发现一些线索。你在这方面是很聪明的。”
他说这话倒不是当面奉承,而是出于对别人专业知识的一种天真的钦佩心情。不过达格里许在业务方面的确是很高明的。眼下十来个在女王政府监狱里服刑的犯人可以证明这一点,少数几个逍遥法外的人其实也可以证明,因为他们聘请的辩护律师和达格里许一样聪明。不过,要调阅60多年前的旧案卷,需要的倒不是聪明,而是想象力。审理这一案件的法官以及两位学识渊博的律师死去都超过半个世纪了。两次世界大战不是不死人的。这期间,连王位都换了四次。很可能,1901年那个倒霉的节假日晚上在柯尔布洛克屋顶下睡觉的人里,唯一活着的人也就是牧师了。
老人现在精神上觉得很苦恼,很想得到别人的帮忙。达格里许有一个礼拜左右的假期,正好可以帮他一个忙。
“我来看看有什么办法可想吧。”他答应了。
虽然是首都警察局的探长,要调阅67年前的老档案,倒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来光是文件并不能解决牧师的问题。法官麦德洛克用对小孩讲话的语气总结了案情,显然,在他看来,这些陪审员不过是动机良好但是头脑简单的孩子。案情很简单,聪明点的孩子都能理解。总结文章很流畅,把事情交待得清清楚楚:
“陪审员诸君,我们马上要谈到12月26日夜晚的事了。奥古斯都司·波克斯德尔先生可能不够注意,午餐吃得过了量。三点钟,他胃里有点不舒服,这是他害了大半辈子的老毛病了,便回到自己屋里去休息了。我已经说过,他是和全家人一起吃的午餐,他吃的东西,家里别的人也吃了的。你们不妨下这样的结论:那顿午饭,除了营养丰富,并没有什么害处。波克斯德尔有一个习惯:他午后从不用茶。”
“晚餐是七点钟开的,这件事在柯尔布洛克是最准时不过的了。陪审团诸君,你们一定很清楚用膳的有哪些人。这里有被告人奥古斯都司·波克斯德尔太太;有她丈夫的长子,莫里司·波克斯德尔上尉和他的太太;幼子爱德华·波克斯德尔牧师和他的太太;死者的外孙女玛格丽特·戈达小姐;另外还有两位邻居,亨利·威纳波斯牧师和他的太太。”
“诸位已经知道,被告只吃了晚餐的主菜,亦即浓味蔬菜炖牛肉,就离开了餐厅,说他要去陪陪她的丈夫。这大概是在8点20分。9点刚过不久,她拉铃叫客厅女仆玛丽·郝迪,吩咐做一碗羹汤给波克斯德尔先生吃。他们已经说过,死者爱喝羹汤,厨娘孟西太太也很会做羹汤。上了年纪消化不良的人喝点羹汤,胃里是觉得满舒服的。
你们也已经听孟西太太作过证,说她怎样按皮顿太太名闻遐迩的食谱的方法,当着玛丽·郝迪的面做了一碗羹汤,因为,她说,‘万一我不在,你自己可以按这个方法做给主人吃。’羹汤煮好后,孟西太太亲自用勺子尝了一口,接着便由玛丽·郝迪端到二楼的主人卧室里去,她还拿去一小壶水,万一老先生觉得太稠,就可以对点水冲稀一些。郝迪走到房门口时,波克斯德尔太太正好走出房间,手里抱着一堆袜子、内衣内裤什么的。她已经告诉过你们,她是到浴室去洗这些衣服的。她让那姑娘把羹汤放在洗脸台上凉一凉,玛丽·郝迪当着她的面按她的吩咐做了。郝迪小姐告诉过你们,当时,她注意到洗脸台上有一只碗,碗里泡了一些毒蝇纸,她知道波克斯德尔太太是用这种水来化妆的。那天晚上在屋子里的女士,除了威纳波斯太太以外,都告诉过你们,她们知道波克斯德尔太太是常常要泡这种水的。
玛丽·郝迪与被告一起走出卧室,你们也听到了孟西太太的证词,知道郝迪小姐离开厨房仅仅几分钟就有回到厨房。9点钟刚过,女士们离开餐厅,到小客厅里来用咖啡。9点15分,戈达小姐向大家表示道歉,说她要去看看她外公是否需要点什么。她走的时间是很确切的,因为此时正好时钟打响了一个表示一刻钟的声音。威纳波斯当时还说了一句:这只钟的声音很悦耳。你们都听到威纳波斯太太、莫里司·波克斯德尔太太和爱德华·波克斯德尔太太的证词,说那天晚上太太们都没有离开过小客厅。而威纳波斯牧师也能证明:三位先生也都没有走开过,一直到戈达小姐三刻钟以后下来说她外公身体很不好,希望立刻去请医生来。
戈达小姐告诉过你们,她走进她外公的房内时,他刚开始喝汤,他还抱怨说汤的滋味不好。她的反应是:她外公是不满意人家不让他吃晚饭,并不是真的认为羹汤有什么不对。因为他尽管抱怨,还是喝下去大半碗,而且还喝得津津有味。
你们也听到戈达小姐说过,她外公喝够了以后,她把汤碗拿到隔壁房内,放在洗脸台上。然后她回到外公的卧室,和波克斯德尔先生、波克斯德尔太太三个人打了差不多三刻钟的惠斯特牌。
10点钟,奥古斯都司·波克斯德尔先抱怨说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他肚子里疼得有如刀绞,而且还有腹泻现象。开始出现这样的症状时,戈达小姐就下楼告诉她舅舅她外公身体不适,希望能赶紧请艾佛斯莱大夫来。艾佛斯莱大夫也向你们提供了证词。他是十点半来到柯尔布洛克庄园的。他发现病人非常痛苦,非常虚弱。他根据症状进行了治疗,尽可能设法解除病人的痛苦。可是奥古斯都司·波克斯德尔先生还没到半夜就去世了。”
“陪审团的先生们,你们都听到玛格丽特·戈达小姐讲过,她看到外公病情越来越重,便想起那碗羹汤,怀疑是不是这碗汤使外公肚子疼。她对大舅莫里司·波克斯德尔上尉提起这件事。波克斯德尔上尉告诉你们,他立即就把还剩有一些羹汤的碗交给艾佛斯莱大夫,请他把碗锁在书房的一只小柜橱里,锁上,贴好封条,保存好钥匙。你们也知道,事后对碗里的东西进行了化验,化验结果你们都很清楚的。”
别看这位勇猛的上尉,他采取的措施倒是满精明的哩,达格里许忖道。还有这位年轻小姐,简直可以说是心细如发了。老人吃完羹汤,那只碗并没有立即收到厨房里去洗掉,这又是偶然的呢还是故意的呢?他想到,为什么玛格丽特·戈达没有拉铃,让女仆把碗拿走呢?戈达小姐似乎是唯一的另一个嫌疑犯。他倒希望能多知道一些她的情况。
可是,除了两个主角之外,从审讯记录里看不清其他人物的面目的。本来就不打算做到这一点,这样的审讯制度仅仅需要别人回答一个问题:在这个案件里,被告是确实有罪呢还是没有?至于人的个性的细微差别、饶有兴味的推断、群众当中的流言蜚语,这都不在考虑范围之内。70年过去了,这些发黄的档案里的历史人物是否还在人世呢?
经过考查,达格里许发现波克斯德尔兄弟是最枯燥不过的人物。他们和他们气度非凡、胸部高耸的夫人一直坐在餐厅里,从7点钟几乎一直到9点,(这真是一顿丰盛的晚餐那!)始终是在大家的眼皮底下。他们作证时所说的话也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闯进家庭的“小妖精”也许会使两位夫人的胸脯因为憎恨、妒忌、窘迫、懊恼这种种不算高尚的感情而起伏不定,如果真是这样,她们也没有公诸于众。不过,两位先生和他们的太太肯定是无罪的,当然,对于如此有身份,如此可尊敬的上等人,本来就不该妄加怀疑。甚至连证明他们当时不在作案现场的人证也很有上流社会的色彩,亨利·威纳波斯牧师为两位绅士作证,那位贤德的牧师太太则替两位夫人担保。
而且,他们又有什么犯罪动机呢?老人的死亡已经不能为他们带来经济上的利益。要说到好处,老人在世界上活的时间更长一些,说不定倒会对新夫人感到厌倦,没准等他头脑冷静下来时还会修改自己的遗嘱呢。
其他证人也提供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达格里许把他们的证词都一一细看过了:病理学家的证词、医生的证词。还有人提起艾丽格拉·波克斯德尔到村子店铺里去买毒蝇纸的情况,人家翻遍了旮旮旯旯、坛坛罐罐,才给她凑了十来张毒蝇纸,要知道这是在隆冬季节,又是在英国呀!厨娘作了证,客厅女仆也作了证。那位外孙女小姐的证词条理最清楚,话也说得最有把握。档案里确实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可以证实牧师的怀疑。
这时候,达格里许想起了奥伯雷·格拉特。格拉特是个富有的业余犯罪学家,他对维多利亚时代与爱德华时代所有重要的毒杀案都信得过研究。对更早或更晚时代的案件,也毫无兴趣,因为他像正统的断代史家一样,仅仅对自己专攻的时代有感情。其实他的确有资格自己看作是严肃的史学家。他住在温彻斯特一幢乔治国王时代的房子里——他对维多利亚王朝与爱德华王朝的感情倒没有扩大到建筑方面去,这地方离柯尔布洛克农庄只有3英里。达格里许上伦敦图书馆去查了一下,发现格拉特并没有就这一案件写过什么书。
不过,要说他会忽略这个时代是在他研究的范围之内、地点又离他家这么近的案件,这是不大可能的事。过去达格里许也常在警察调查程序的技术问题上帮格拉特的忙,因此,格拉特接到电话后,马上就请达格里许下午去喝茶,表示很乐于为他效劳。
他们在格拉特那间雅致的小客厅里坐下来喝茶,端茶上来的女仆戴着一顶有荷叶边和绦带的小白帽。达格里许心想:不知格拉特给她多少工资,才能使她同意戴这么一顶古趣盎然的小帽子。她像是随时都可以客串演出一出格拉特最为欣赏的维多利亚毒杀案似的。达格里许几乎有点忐忑不安了,黄瓜三明治里会不会有砒霜啊?
格拉特小口小口地啮着面包,谈兴倒是很高。
“有意思,您倒突然对波克斯德尔案件感起兴趣来了,我得说,这让人难以理解。我昨天才把我对这一案件所作的笔记找出来。他们正要拆柯尔布洛克农庄,以便腾出地方来盖新的住宅楼。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去看最后的一眼呢。自然,那家人从1914到1918年那次战争以来,就没在那儿住。从建筑史看,它是排不上地位的。不过我还是不忍心看到它被拆掉。如果您有兴致,咱们喝完茶倒可以开车去看看。
“您知道,这个案件的书我一直没能写完。书名我本想叫《柯尔布洛克农庄奇案》,或是《谁杀了奥古斯都司·波克斯德尔?》不过,可惜的是,答案太过显露了。”
“不能算是真正的奇案,是吗?”达格里许插了一句。
“除了那个新娘子之外,还能是谁呢?顺便插一句,她婚前的名字是艾格丽格拉·波特。艾丽格拉,一个不寻常的名字。您说她母亲起名字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拜伦?我看大概不至于。哦,对了,我的笔记本第二页上还有一张艾丽的照片呢,是她结婚那天在戛纳照的。我给照片题的说明是‘美女和野兽’。”
照片倒没怎么发黄。姨姥姥艾丽跨越过70个年头朝达格里许爽朗地笑着。她有一张宽阔的脸,嘴很大,鼻子有点塌,两绺乌黑的头发梳得很高。上面按那会儿的时兴模样戴了一顶插着许多鲜花的在帽子。她的脸轮廓太粗,不能算是真正的美人,可是她那双眼睛很精神,凹陷得很深,位置很匀称;她的下巴圆圆的,显得很有决断力。跟这位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女中豪杰一比,可怜的奥古斯都司·波克斯德尔也确实只能算一头衰老、垂死的野兽了。他傻愣愣地对着照相机直笑,拽住了新夫人的胳膊,仿佛人都站不稳似的。他们的姿势太不自然了,好象艾丽随时都会抓起干瘪老头子,把他往自己肩膀后面扔似的。
格拉特耸耸肩。“不象女凶犯的脸,是吗?我见过比这更善良的脸呢,杀起人来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她的辩护律师自然是说:她上浴室去的那几分钟里,老人自己往凉在洗脸台上的羹汤里倒进了毒药。可是他何必这样干呢?一切现象都说明他新婚燕尔,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这个白送了命的老色鬼!我们的老奥古斯都司是舍不得离开这个花花世界的饿,采取这样痛苦的方式更不干了。而且,我怀疑他当时是否知道有羹汤。您记得吗,他是在隔壁房间的床上躺着。”
达格里许问道:“会不会是玛格丽特·戈达?没有证明指出她进入卧室的确切时间。”
“我早知道您会想到这上头来的。当然,她可以趁艾丽在浴室时来到卧室,下了毒,躲在卧室里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等羹汤端去给老人时才出来和外公外婆待在一起,仿佛是刚上楼似的。这也有可能,我承认,不过,到底会不会呢?她外公这回结婚,在一家人里,她是最不受影响的。她母亲是奥古斯都司·波克斯德尔的长女,年纪轻轻就嫁给了一个有钱的药厂老板。她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过了一年,她父亲也离开了人世。玛格丽特·戈达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还说了一门好亲事,未婚夫约翰·布里兹拉西上尉是个贵族。不论对波克斯德尔家还是戈达家,这都算是高攀。您想想看,玛格丽特·戈达,又年轻又漂亮,戈达家的财产都归了她,还有戈达家有名的‘祖母绿’和勋爵长子这样的未婚夫婿,怎么会有她的嫌疑呢?辩护律师,那是罗兰·高特·劳埃德,根本不在她身上多费唇舌,我看这是很聪明的。”
“辩护很成功,是吗?”
“出色极了。艾丽格拉·波克斯德尔的一条命是高特·劳埃德捡回来的,这是没得说的。他的辩护词的结尾部分我还能背诵呢。
‘陪审团诸君,我以正义的神圣名义,祁请你们郑重考虑你们即将采取的行动。这个年轻女子的命运将由你们来决定,完全由你们来决定。她正站在你们的面前,青春年少,生气勃勃,前途无限,充满了希望。你们有权快刀斩乱麻,把这锦绣前程断送掉。你们可以宣告她有罪,让她在处决前的几个星期里慢慢地受煎熬;你们可以让她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阴森森的刑场;你们可以让她遗臭万年,可以把她和心爱的丈夫结合的那几个欢乐的星期贬抑得一钱不值,可以把她投进黑暗的深渊,使她死无葬身之地。”
在这里可以停上半刻,以取得绝妙的戏剧效果。接着再用洪亮激越的嗓音,逐渐放声问道:‘可是证据又在哪里呢,先生们,我请问你们。’又是一个停顿。这回可是万钧雷霆般的吼叫了:‘证据在哪里呢?’”
“辩护很有力量,”达格里许说。“不过我怀疑在今天的法官和陪审团面前是否会奏效。”
“反正在1902年这一手是很灵的。当然,废除死刑对这种舞台效果是个致命打击。我个人就觉得用快刀斩乱麻这样的措辞趣味不高。可是那些陪审员是领会个中含意的。他们决心还是别把绞死人的责任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为妙。他们中止审判六个小时才作出裁决,宣布后公众报之以热烈的欢呼与掌声。倘若让这些有身份的公民从腰包里掏出五镑钱来押被告到底有没有罪,情况就不一定是这样了。当然,艾丽格拉·波克斯德尔也和辩护律师配合得很默契。3年之前,通过了一个罪证法案,使律师可以让她也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演员这口饭她可不是白吃的,反正她让陪审员一个个深信不疑,她真是爱那个老色鬼的。”
“也许她是爱的吧,”达格里许提出自己的看法,“她不见得一点儿善良的品质都没有吧。而且那个老人也是很慈祥的。”
“那当然,那当然,可是说到爱,那是无稽之谈了!”格拉特不耐烦了。他说:“我亲爱的达格里许!他是个65岁其丑无比的老头儿,可她却是21岁的妙龄少女!”
爱情这种无可理喻的现象,能否用这样简单的算式来解释,达格里许没有把握。可是他没有争辩。格拉特又继续说道:
“法庭也没发现有什么别的感情纠葛。当然,警察向她以前的合伙演出人调查过。原来他是个秃头的、侏儒般的矮子,狡猾得像条泥鳅。他的老婆是个胸部发达的雌老虎,他们生了五个孩子。他跟艾丽格拆伙后,到南部海岸去演出,已经又找了一个姑娘当助手。他说托福托福,这姑娘进步还算快,不过,她再好,也永远赶不上艾丽。倘若艾丽没被绞死,想找个活儿,他这里总会有她一口饭吃的。警察再多疑,也只能承认他对艾丽的兴趣纯粹是职业性的。他还说:‘朋友之间来往一两克砒霜,这种小事还值得一提吗?’”
“这场官司过后,波克斯德尔一家流年不利。莫里斯·波克司德尔上尉1916年战死沙场,没有留下后裔。爱德华牧师在1918年那场流行性感冒中丧失了妻子和两个女儿,他自己是1932年去世的。那个男孩郝伯特也许还活着,不过也不一定,这一家人都是病歪歪的。”
“有意思的是,我最大的收获倒是找到了玛格丽特·戈达的行踪。我根本没想到她居然还在人间。她没跟布里兹——拉西,也没有跟其他人结婚。她的未婚夫在1914-18年战争中成了英雄,大出风头,后来和一位更加门当户对的姑娘结了婚,那是他一个同壕战友的妹妹。1925年他继承了爵位,他是1953年去世的。我估计,玛格丽特·戈达直到今天还活着,也许还是住在布恩矛斯同一家小旅馆里,我当年就是在那儿找到她的。我虽然找到了她,却没得到一点线索。她根本不肯见我。喏,这就是她让人拿出来交给我的字条。”
字条按之间次序一丝不苟地贴在笔记本上,还附有详尽的说明。奥伯雷·格拉特真是个天生做研究工作的材料。达格里许不由得想:如果把这份工夫不是用来研究谋杀,而是用到别的方面去,不定有多大的成就哩。
字条上那一笔字颇为娟秀,是直体字,黑黑的笔画很细,但是很老练。
“戈达小姐向奥伯雷·格拉特先生致意。她并没有谋杀她的外祖父。她既无时间亦无兴趣与先生讨论谁系凶手以满足先生的好奇心。”
奥伯雷·格拉特说:“在收到这张傲慢无礼的字条后,我对写书就兴味索然了,写书的事也就这样搁了下来。”
格拉特对爱德华时代的热情不仅仅在谋杀案方面,他们是坐了一辆1910年古朴大方的达姆勒牌汽车沿着绿荫蔽日的汉普郡公路驶向柯尔布洛克农庄的。奥伯雷穿了一件薄呢大衣,戴了一顶前后翘起的布帽。达格里许俨然觉得自己成了华生,正陪歇洛克·福尔摩斯上什么地方去。
“咱们总算没有来晚,我亲爱的达格里许。”他们抵达时,格拉特说道。
“毁灭的机器正在装配。铁链上的大球宛如上帝的眼球,随时准备打击。哦,让我们把自己视作辅助工匠吧,作为法律的捍卫者,你自然不愿闯入私人住宅。”
拆房的工程虽未开始,房子里面有用的东西却已拆取一空。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使他们感到自己是置身于总撤退后荒凉寂静的军营中。他们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格拉特不断地惋叹太平盛世一去不复返,他恨自己晚生了30年,没能赶上这辉煌的时代。达格里许脑子里考虑的却是些更为实际的问题。
房子内部设计很简单,也很一般化。主要的卧室都在二楼,卧室前是一条跟整栋建筑一般长的走廊。主人的卧室是朝南的,有两扇大窗,远远地望出去是温彻斯特大教堂的钟楼。卧室里有一扇门与一个小小的洗脸间相通。
长长的走廊上开着四扇一式一样的大窗户。窗帘杆和铜环已被拆除,华丽的雕花木框倒还在。以前这里一定是挂着厚重的窗帘。谁躲在里面别人不会轻易发现。达格里许还颇感兴趣地注意到,有一扇窗户正好对着大卧室的门。等他们离开柯尔布洛克农庄,格拉特用汽车送达格里许到温彻斯特火车站,这时,达格里许脑子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推想了。
他的下一个步骤便是找到玛格丽特·戈达,如果她还在人世的话。他几乎花了一个星期,到南方海滨一家家小客店去打听,差点没把自己累垮。不管他来到哪儿,遇到的都是冷冰冰的带敌意的回答。客店里的人说,不错,是有这么一位老太太在店里住过,随着她钱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差,她的脾气也越来越坏。她总是只顾自己,常常提出种种不合理的要求,使柜上和其他客人都觉得讨厌。那些客店都很简陋,有几家更是又脏又破。达格里许很纳闷,戈达家的财富都到哪儿去了呢?最后,从一个客店老板娘那里他听说戈达小姐病了,病情很重,六个月前就进了当地一家总医院。达格里许是在这家医院里找到老太太的。
病房的护士小姐和年年轻,是个小巧玲珑的黑发姑娘,面容颇为憔悴,眼光里透露出几分敌意。
“戈达小姐的病很重。我们让她住到侧楼一个病房里去了。您是她的亲属吗?您还是第一个来探望她的亲属哩。您运气不错,总算没来晚。她昏迷不醒时常呼唤布里兹·拉西上尉,指望他来。您不见得是他吧?”
“布里兹·拉西上尉来不了了。不,我不是她的亲属。她甚至都不认得我。要是她身体还好,愿意见我,我希望能见见她。能否麻烦您把一张字条转交给她?”
他不忍心违拂一位弥留之际没有自卫能力的老人的意志,硬闯进去。她还是有拒见的权利的。但是他又怕吃闭门羹,如果真是这样,他也许永远也发现不了真相了。他沉吟了几秒钟后,在他的小本子上写了四个字,签上名字,撕下那页纸,叠起来交给护士小姐。
她很快回来了。
“她愿意见您。当然,她很衰弱,她太老了,可是这会儿恰好神志很清醒。只不过请您别使她太累了。”
“我尽可能不多待。”
护士笑了:
“放心好了。她一不高兴就会把您轰出来的。医院的牧师、红十字会的图书馆员都让她给撵走了。病房在三楼左手拐弯。床底下有一张凳子,让客人坐的。探望时间结束我们会按铃的。”
她匆匆的走开了,让他自己去找。走廊里很安静。走到尽里头,从开着的房门口,他可以瞥见一张张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病床,每一张都铺着浅蓝色的床单,床头柜上放着鲜花。一个个带着大包小包的亲友往床两侧走去。房间里嗡嗡地响着一片隐隐约约的问候声和谈话声。可是在侧楼的病房里,一个探望的客人也没有。这里一片死寂,弥漫着消毒剂的刺鼻气味,达格里许感到死神在这儿徘徊。
在左面第三个房间里,那位老太太坐在床上,背后垫着许多只枕头,她已经不具人的形状了。她姿势僵硬的。两只手臂像竹竿,搁在被单上。她只剩下了一副皮包骨头,蜡黄的皮肤下面,青筋、青管毕露,仿佛这是一具解剖学课堂上用的教学模型。她头发也秃了,在薄薄的一层稀发下面,脑门很高的头颅像幼婴的脑袋一样,显得异常单薄,异常脆弱。只有那一双眼睛还是生气勃勃的,在深凹的眼眶里闪着幽光,像是野兽的眼睛。她一张嘴,你可以听出她声音还是清晰的、平稳的,使人想起,尽管她现在如此,她当年还是显赫一时的。
她拿起达格里许的字条,大声念了上面的四个字:
“男孩子干的。当然,您是对的。四岁的郝伯特杀死了他的爷爷。您的名字,这儿写着的,是亚当·达格里许。可是没有姓达格里许的人跟这桩案子有关系呀。”
“我是首都警察局的一个侦探。不过我现在不是以办公事的身份来的。很多年以前,我从一个亲密的朋友那里听说过这个案子。我自然对它的真实情况很感兴趣。而且我也形成了一个推想。”
“现在,像奥伯雷·格拉特那样,您也想写一本书?”
“不,我不会去告诉任何人的。这一点我向你保证。”
她的声音带着嘲讽的意味:
“谢谢您。我是个快要入土的人了,达格里许先生。我向您说这句话,并非想博得您的同情。这种同情,从您来说,不会是真诚的,从我来说,也是不需要的。我无非是想让您知道,您说什么,做什么,我已经一点也不在乎了。不过呢,我,也是天生有好奇心的。您的字条写得很聪明,就是想诱发我的好奇心。您是怎么发现真相的,这一点我倒很想知道。”
达格里许从床底下抽出那张凳子,在她的身边坐下来。她没有看他,那双骨瘦如柴的手一动不动,仍然拿着那张字条。
“每一个当时在柯尔布洛农庄,有可能杀死奥古斯都司·波克斯德尔的人,都受到过审查,惟独有一个人,谁也不怀疑他。这就是那个小男孩。他是个聪明、口齿伶俐、孤独的孩子。很显然,他总是独自一个人玩,没有人管他。他的保姆没有跟这家人来柯尔布洛克农庄,仆人们都忙着准备过节的事,何况还有两个稚嫩的双胞胎需要照顾。那男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他爷爷和新娘那玩。她也很寂寞,没人愿意多搭理她。说不定她到哪儿去办什么事,他就迈着短腿笃笃笃笃地跟在后面。她调制带砒霜的化妆水时,说不定他也在一边观察。当他问这种水有什么用处时,别人也许告诉他这是用来‘使自己变得年轻、漂亮的’。他是爱他爷爷的,可是他也一定明白他爷爷是既不年轻也不漂亮了。过节那天,也许他因为晚饭吃得太饱,过度兴奋,睡到一半就醒过来。很可能他来到艾丽格拉·波克斯德尔的房内,找人陪他玩。他看到洗脸台上放着那碗羹汤,也放着那碗砒霜水。也许他决心做一件他认为对爷爷有好处的事。”
从床上传过来一个平静的声音:“也许有人躲在门口,在看着他。”
“那么说,您是躲在楼梯口窗帘后面,从开着的门口往里看了?”
“当然啦。他跪在椅子上,两只胖嘟嘟的手端起那碗有毒的水,小心翼翼地朝他爷爷羹汤里倒去。接着他把罩布小心翼翼地盖回到碗上,从椅子上爬下来,小心翼翼地搬回到墙边,迈着还不太稳的脚步声走出房间回到育儿室去。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大约三秒钟以后艾丽格拉从浴室里出来,我看到她端起羹汤进入外公的房间。一秒中后我走进了洗脸间。那一大碗毒药对于郝伯特的小手来说是过于沉重了,我看到洗脸台光溜溜的桌面上有一小滩洒出来的水,便用我的手帕把它擦去。我又从水壶里倒了些水到毒药碗里,好让它显得是满的。做这些事只用了两秒钟,我镇定了一下,便拐进外公的卧室,和他们待在一起,我坐下来看他喝羹汤。”
“我看着他死去,既不感到怜悯,也不感到悔恨。他和他的新太太,这两个人我都同样恨,我想。从小,外公就疼我,惯我,宠我,一直到我长大。没想到他变成这么一个叫人恶心的老登徒子。甚至我在他们房里时,他也忍不住要伸手去摸摸、捏捏他的女人。他根本不顾自己家里的人,他毁了我的婚约,让我们臭名远扬,为了谁呢?为一个下贱的娘们,这样的女人,我外婆连厨房的粗使丫头都不会要她当!我真希望他们俩都死掉。我眼看他们要双双离开人间了。不过我要让别人的手来杀死他们,而不是用我自己的手。我可以哄得自己心安理得:反正这不是我干的。”
达格里许问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她当天晚上就琢磨出来了。我外公肚子开始疼时,她到外间来拿水壶。她想用湿毛巾冰冰他的脑袋。这时候,她发现壶里水少了,洗脸台上又有一小滩擦干的饿水渍。我本应想到她是会注意到这滩水渍。我本应想到她是会注意到这滩水渍的。她受过专门的职业训练,学会了注意每一个细节。对于她,这已经成为一种本能。她也许会以为是玛丽·郝迪放托盘与羹汤时洒出水的。可是把它擦干,除了我还能是谁呢?不过我干吗要擦呢?”
“她是什么时候和您当面对质的?”
“那是审判结束后的事了。艾丽格拉胆子真大。她明白自己要冒多大风险。可是她也清楚,如果她熬过来会有什么收获。她是拿自己的生命来押一大笔财产。”
这时候,达格里许才恍然大悟,戈达家的偌大家产都到哪儿去了。
“她胁迫您给她钱。”
“那还用说。一文钱也不给留下。戈达家全部产业,还有戈达家所有的‘祖母绿’。她拿我的钱过了67年舒坦日子,吃的是我的,穿的也是我的,她和一个个情人从这家大饭店搬到那家大饭店,用的都是我的钱。她拿我的钱倒贴小白脸。如果她死时留下了几个钱——我都怀疑会不会有钱留下来——那也是我的钱。我外公留下来的钱不算多,他老糊涂已有好几年了。他散漫地花钱,像泼水一样。”
“那么您的婚约呢?”
“吹了,也不妨说是双方同意解除婚约的。达格里许先生,婚约也像其他契约一样,只有双方都觉得自己有利可图时,才能订成。我们家出了人命案,闹得满城风雨,布里兹·拉西上尉已经不太乐意了。他是个很要面子而守旧的人。不过,如果有戈达家的财产、戈达家的‘祖母绿’来把臭味熏一熏,那问题还不大。假如他以后发现对方门第既低、家底又空了,这门婚事还能维持下去吗?”
达格里许说:“您付钱付开了头,就再也刹不住了。这是明摆着的。不过您一开始不付不行吗?她的说法也没有证据。除非把那个孩子扯进来。”
“哦,不是的!她不想这样。她从来没打算把孩子扯进来。她是个重感情的女人,又很喜欢郝伯特。她直截了当地说是我杀的。倘若我决心说出真实情况,对我也是不利的。说也是不利的。说我眼看郝伯特这个不满四岁的小孩在给爷爷下毒都不开口阻止他,这话叫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呢?我又不能推说我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我不是还擦干了洒出去的毒水,给碗里添满水了吗?请您记住,她不担心有什么可失去的饿,生命也好,名誉也好。反正人家不能再审判她一遍了。她之所以等到审判结束后再跟我算帐,原因也即在于此。她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我又如何呢?在我的社会圈子里名誉是第一要紧的事。她只消朝几个佣人的耳朵里悄悄嘀咕几句,就会把我给毁了。真实情况到底是抹杀不了的。不过这里牵涉的还不仅仅是我的名誉问题。我之所以让她勒索,还因为我怕上绞架。”
达格里许说:“她有什么证据呢?”
突然,她那双眼睛转过来瞪着他,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笑声。这声音是那么尖,达格里许都担心她脖子上绷紧的青筋是不是会断裂。
“她当然有证据!你这傻瓜!您还不明白吗?她偷走了我的手帕,我用来擦干毒汁的那一块。这是她的专业,请您记住。那天晚上,也许就在大伙儿簇拥在老人床边的时候,两根丰腴的柔若无骨的手指伸进了我的假日夜礼服,在衣服与我的皮肉只抽走了那块蘸有毒液的、要命的麻纱小布头。”
她的身子朝床头柜那边无力地弯过去。达格里许看出她的意图,替她拉开抽屉。最浮面有一块质地非常细的麻纱手帕,四沿是一圈手工挑的花边。他拿起手帕,看见角上有精工绣制的她名字的缩写字母。半块手帕上还有黄褐色发硬的水渍痕迹。
她说:“她给她的律师留下遗言,等她死后把这块手帕还给我。她总是知道我在哪儿,这是她的业务。我可以躲起来,不让亲友知道我的踪迹——连那个男孩长大以后也不知道我的去向——可是我瞒不了她。您明白吗,我变成与她利益密切相关的人了。可是如今她死了,我也快要追随哀痛去冥府了。您把这块手帕拿去吧,达格里许先生,它对我和艾丽都没有用处了。”
达格里许把手帕放进自己的口袋,没有说话。他打算一有可能便把它烧掉。现在他还有几句话想说:“您有什么事要托我办吗?您要不要我向什么人转告您的话,或是想亲口告诉谁什么话?您想不想见牧师?”
又迸发出那种骇人的尖利笑声,不过这次柔和了一些:
“我没什么要跟牧师说的。我唯一懊恼就是这件事没有办成功。在这样的思想下我怎么能忏悔呢?不过我对她也不怀恶意。既不妒忌,也不憎恨,甚至也不想报复。她赢了,我输了。一个人要是输,也要输得有风度。我可不需要牧师来跟我啰啰嗦嗦的讲赎罪什么的这一套。达格里许先生。我整整付了67年。姨姥姥艾丽和她的毒蝇纸!我大半辈子翅膀都被她的毒蝇纸给粘住了。”
她往后一躺,仿佛全身力量都耗尽了。片刻之间,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接着她又有精神了。她说:
“我相信您的访问使我觉得好过了些。如果今后3天您能抽出时间每天下午来看我,我是非常感激的。以后我再也不会麻烦您了。”
达格里许费了点劲,续了几天假,在当地一家小客栈里住了下来。他每天下午都去探望她。他们再没有谈起谋杀案的事。第四天下午两点钟,他又准时去病房,人家告诉他昨天晚上戈达小姐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一点没有打扰别人。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她的确是一个风度很好的输家。
一个星期以后,达格里许来向牧师报告了。
“我有机会见到一个人,他对这个案件作过非常细致的调查与研究。大部分工作他已经替我做了。我调阅了审判记录,去实地观察过柯尔布洛克农庄。我还见到一位与此案关系极为密切的人,此人现在已经死了。我知道您是希望我尊重别人对我的信任的,因此,除了必要的以外,进一步的情况我很难再多讲了。”
他自己也觉得他的话说得太装腔作势,而且还有点威胁意味。不过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牧师喃喃说了几句话,表示赞同。感谢上帝,他倒不是一个爱打听的人。他委托了谁,自然是完全信任他的。既然达格里许向别人作了保证,他当然不会追根究底。可是他显得很着急,他们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很紧张。达格里许赶紧往下说:“调查结果是这样的:我可以向您保证,那些陪审员的裁决是公正的,并不是因为什么人做了坏事,才使您祖父的钱传给您的。”
他把脸转开去,瞧着牧师住宅窗户外面那一片宜人的绿荫,免得看到牧师脸上那副欣喜与安慰的表情。好几秒钟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也许老人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示神的恩惠吧。接着他意识到老人在讲话了。牧师嘟哝了几句表示感激,并且对他花了许多时间去调查表示很不安这一类的话。
“我希望你不会误解我的意思,亚当,不过等手续办完之后,我想捐些钱给一个你指定的慈善机关,一个最和你心意的慈善机关。”
达格里许笑了。他自己给慈善机关捐款完全是迫不得已的饿,每个季度,银行通知他一次,他就缴一次。在牧师眼里,慈善事业仿佛是一个人的旧衣服,旧衣服对主人来说都是老朋友,不过有的仿佛更合身,比起别的旧衣服来,与自己更加意气相投,感情更加融洽。
突然他灵机一动。
“您这样建议真是太好了,牧师。我越了解艾丽姨姥姥,倒越喜欢她了。用她的名义捐钱不是更有意义吗?是不是有一个专门接济退休的、困难的杂技演员与魔术师的组织呢?”
果不其然,牧师知道有这样的组织,而且他还说得出它的名称。
达格里许说:“那我想,牧师,姨姥姥艾丽一定会认为捐钱给这样的机构是最恰当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