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特·麦克奎生穿过山间隘路低矮的入口,停下来观望山下的大农场时,他已对周围的群山有了一个完全而细致的总体把握;这使他愈加相信,他要找的那个人——约翰·唐,他以前从未见过的——目前肯定藏在大农场。
一边沿斜坡下行,马特·麦克奎生一边用老猎手的眼光仔细观察着四周的一切。湿漉漉的、乌云密布的天空使得白昼昏暗迷蒙、令人不安,狂风猛烈地撕扯着高树,发出大瀑布急剧跌入深潭的喧响。隐隐传来的农场里三角铃的敲击,表明时间已是中午;两个人骑着马从对面的斜坡上小跑着向家中驰去。房屋和库房建筑似乎在风暴中蹲伏着,远处山坡上的畜栏里,一群马沮丧地站着,脊背隆起,尾巴夹在腿中。当麦克奎生打马来到房子走廊的一侧时,一个面色红润的粗壮汉子出现了。
“请进来吧!”他叫起来:“犹大,这种鬼天气里出门!劳尼——过来,把马牵到仓房里!”
但是马上的人没有动,先把周遭的环境观看了一遍。“我叫,”他说:“马特·麦克奎生,本郡的警长。”
“听说过您,非常高兴您能来敲我的门!”农场主嚷嚷道,“我是弗兰奇·布劳德里克!您正赶上吃饭,下来吧,先生,下来。为了健康我们不必客套,劳尼,把马牵走。”
麦克奎生下了马,把他的小马驹交给来人,在布劳德里克不断示意下,往里走去。经过壁炉明亮的入口,他脱掉雨衣和帽子,布兰德里克用脚把门跟上。大风暴的呼隆呼隆声在房檐周围减弱为无尽的喃喃低吟,一盏桌灯透过重重阴影投下一束微黄的光,从屋中的某个地方,响起一阵杯碟的撞击声。布劳德里克在他前面心满意足地搓着两手,尽管已没有必要像在暴风雨中那样提高嗓门,他还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打破着沉默:“真荣幸有您这样的客人,咱们追踪犯人虽然老打这儿过,可我还是第一次这么活生生地看到您呢!就在您前头,先生,就是餐室的门。”
警长走进餐室,停下来,立刻成为桌边坐着的八个男人和一个姑娘注目的中心。他站在那里,一点也不像在一个极端野蛮的地区已干了大半辈子的执法官员。他穿着雅致的黑衣服,分明是一副文雅的办事员的装扮。他个子虽然高,身体却有些衰弱,背部由于年老而微驼。他的手腕很细,脖颈与面颊之间的凹陷很深,喉结突出,一部下垂的,花白的胡髭使他沉思的面孔几乎呈现出忧郁的神色。温和的蓝眼睛,在他们羞怯的打量之下却好似目无所见。
“我的工人,”布劳德里克说,“我的女儿玛丽白拉。孩子们,这是警长。警长,请坐我右边的椅子。”
麦克奎生浅鞠一躬坐下了,注意到他的职业被提及时桌边的人露出的机警和好奇。坐在他对面的女孩笑着,当这种笑容突然在她坦率的、孩子气的面孔上破碎,一闪而过的表情立刻吸引了麦克奎生迅捷的注意力。她不超过二十岁,还未被警长的世界里的悲哀所污染;淡金色的头发柔软地从平直的前额上纷披下来;丰满、结实的肩部、胸部蕴藏着一股火热的生命活力,总有一天会从其幽禁之处爆发出来。她用一种轻快的、唱歌般的声音问道:“是谁这么坏,让您在这种鬼天气里出门,警长?”
“逃犯,”警长说,“总是选择恶劣的天气。”
“您在执行那种公干吗?”弗兰奇·布劳德里克问道。
麦克奎生留意到桌旁的一片沉寂,但他像一个玩牌高手一样很懂得出牌的技巧和策略,因此他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自然:“我正在找一个人,他一周前打这条路过去,穿一件浅栗色衣服,骑一匹长腿的枣红马。”
更深的沉寂。马特·麦克奎生温和的眼光自信却毫不期待的扫过桌面,男人们都没有反应。弗兰奇·布劳德里克递给警长一碟牛肉,依然快快乐乐:“什么罪?”
“谋杀。”警长很坦率。
“谋杀?”布劳德里克咕哝道,浅浅的幽默消失了。“谋杀,您是说?”他的党肩向警长凑过去:“还是正当杀人?这可是两码事呵。”
警长话到嘴边,想要解释这个案子,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因为他立刻感觉到逻辑和本能已促成了他们之间少有的团结。他要找的人就在农场,甚至可以说,就在这间屋子里。这一点,不仅可以从所有明摆着的迹象,从他周围迟钝而僵直地坐着的人们脸色上能够看出,还能从玛丽白拉·布劳德里克的反常上看出。听到“谋杀”二字,她明显地往后缩了一下。她抬头转向那群人。紧接着又把头转了过来,好像内心里有个声音在警告她这是背叛。她盯着麦克奎生,表情丰富的脸上失去了颜色,她严肃沉默着,张大的眼睛里无声地掠过一丝忧愁和疑问。但这样似乎也是背叛,她只好盯着盘子,把手从桌上拿了下去。
弗兰奇·布劳德里克又说话了,红润的脸颊被一层层恼怒的皱纹破坏:“谋杀还是正当杀人,警长?”
“大概会有些分歧的。”麦克奎生回答,大胆地撒了个谎。女孩的眼睛抬起来,又一次与他的视线相遇,他看到微弱的希望代替了困惑。
“他叫什么?”布劳德里克轻轻地问。
“拘捕令上好像说是约翰·唐。”
“您不认识他?”布劳德里克很惊奇。
“噢,从未见到过。在一个地区追捕一个陌生人太盲目了。不过关于他的旁证很充足并且他逃亡中曾有两个人远远地看见过他。”
“可是这样的天气怎么能指望发现他呢?”布劳德里克很想知道。
“一条线索就是马。”
“这个他可以很快就另换一匹的。”布劳德里克表示反对。
“浅栗色的裤子。”麦克奎生沉思着说。
“他也许会把它扔掉啊。”布劳德里克说:“那还剩下什么?什么也没有,对我好像是这样。我讨厌有这么点信息就追捕一个人。”
“还有一个细节没说。”警长用一种慢慢的不经意的方式说道,立刻抓住了屋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当我们到达出事现场那只有一个不会讲话的死人,没有目击者没有任何线索。可是离这个死人几英尺外有一溜血迹,沿着石头伸展着——那天没有雨,血迹一直到几个蹄印跟前,蹄印消失了,您明白吗?死人在倒下之前射中了那个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约翰·唐,他身上带的枪伤可是洗不掉了。”
又是一阵短暂的,不安的沉默。女孩直直地、飞快地瞥一眼马特·麦克奎生,他从中察看到一种强烈的对抗情绪,使他马上更加肯定了他对她的个性的估计和猜测。她是天性与忠诚的化身,一旦决定某事将永不动摇。她会闭上眼睛,无所畏惧地走遍天涯海角,无所畏惧地下地狱或是上天堂。
至少会这样,警长猜想着——同时对她感到了一种由衷的钦佩。弗兰奇·布劳德里克清了清喉咙,朝他工人们头顶上方望去:“那么,有了这个枪伤就很容易把他捕到的。不过如果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自然就没有人知道它是因何引起,谁是正义的。您还没有抓到此人吧,警长?”
“是痕迹,”麦克奎生平静地说:“把我们领上这条路的。”他的咖啡被他搅得很凉。其时他已将桌边的工人逐个探巡了一遍,心里又一个个将他排斥,要研究这群粗野的工人是需要一些分析能力和综合智力的。这群汉子多数已到中年,是朴实的旧式仆人、缺乏使枪弄棒的勇气和冲动。倒是桌子下首那两个年轻人愈来愈引起他的兴趣。一个又高又瘦,长一头深色红发,肌肉发达。一举一动流露出神经紧张的样子。另一个麻木沉默地坐着,一张黝黑、粗鲁多皱纹的脸,在被观察的人当中,他像个好斗的人。正在比较着,麦克奎生听见弗兰奇·布劳德里克唐突地结束了这顿午餐:“今天下午我们还要到棚屋里继续工作。”
和大家一起站了起来,麦克奎生的眼睛追踪着人群走出餐室,走进浸满雨水的院子。红发男人走得很慢,拖着脚步,举止有点僵硬。那个粗鲁的人走在最后,他向后看时遇到了警长的眼光,一走出餐室,他赶快关上了门。某种程度上这种举动好似意在保护红发男子。麦克奎生跟着主人走进起居室,面对着舒适的壁炉。那个姑娘不见了。布劳德里克无目的地在房里踱来踱去,分明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来他走到警长面前站住,不经意地问道:“这个故事您没讲多少,还有什么呢?”
警长蓝色的眸子勉强从壁炉的火焰中抬起,他站在原地,回答布劳德里克的问题:“在我的一生中,我的命令经常支配着一些人的未来,扮演法官的角色很不容易、我不敢说我的决定总是正确,有时候我总是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而心情沉重。现在我比过去更慎重地采取行动了,任何人都能够发布逮捕令,困难在于知道什么时候不这样做。”
布劳德里克的脸色愈加阴沉,“如果这个约翰·唐真如您所说,问题出在哪里呢?”
“如果我没错的话,他现在不该是唯一的一个嫌疑犯。”警长说。
一道光迅速地从弗兰奇·布劳德里克眼中闪过,脸上的肌肉也抖动了一下。“我理解您是如何赢得您的声誉了,您是一匹领头的老狼,麦克奎生。”
麦克奎生点点头,知道布劳德里克已抓住实质,他也知道,无论最终结论如何,布劳德里克不会泄露那个被追捕的人的,这是农场一个最古老的法律——某类人的避难所。如果出了什么麻烦,布劳德里克随时准备以他自己的方式,在农场的范围内解决它。理解到这一点,麦克奎生起身去拿他的雨衣和帽子。“我要去照看我的马了。”他解释着,重又穿过餐室。走进瓢泼的雨中,他听到屋中某个地方响起玛丽白拉的声音,嗓门很高很不安。仓房就在正前方,左侧是工人们中午暂时休息的小宿舍,仓房右侧越过最远的畜栏,他又看到了山坡上那片贮放杂物的围地;不过,尽管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地方,阴沉昏暗的天气还是挫败了他寻找长腿枣红马的企图。他走进马厩灰色的长廊,找到一块干净的旧帆布,去擦洗他的小马驹了。
杂事还没有做完他就放弃了,离开仓房朝小宿舍走去。一线雾蒙蒙亮晶晶的灯光正在小宿舍的窗上闪烁。试探地推开吱嘎作响的屋门——他不想引起惊奇——他像这块土地上经过的其他人一样走了进去。
一个壮实的满脸皱纹的年轻人从下层铺上站起来,大胆地叫道:“给您把椅子,先生。”
“谢谢,可我愿意站着。”麦克奎生彬彬有礼地回答:“整天在凳子上坐啊坐的。”
“这种天气也不适合旅行。”那个皱纹很多的年轻人用一种男人的方式营造着让人愿意谈话的氛围。
“唉,别无选择呵。”警长说着,把眼光移开。所有的下层铺都占满了人,只有一张上铺躺着一个人,那个红头发的人四肢摊开脸冲上,望着警长的上面,嘴角叼着香烟。他没有转过脸来就懒洋洋地,嘲讽地说道:
“逃犯应该多替那些被任命的政府官员们着想。”
“是的,红毛,”警长说:“如果他们充分考虑到会在身后留下蛛丝马迹,我当然不会在意天气。”
“这个也留下了吗?”红毛疑问道,没介意警长加给他的绰号。
“是的”
“他太大意了,”红毛沉思着,“肯定是个半生不熟的家伙。”
“不久我们会知道更多的。”麦克奎生说。沉默又一次笼罩了房间——这是男人们警惕自己的舌头的沉默。
“到时候了,”皱纹很多的年轻人说:“该去干活了。”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其他工人站起身慢慢地都跟了出去。红毛蜷起身,招腿搁在床架的边上,小心地下到地面,落地时膝盖有些僵直。过了一会儿他转向警长。咧嘴笑了一下:他并不清秀,脸部棱角突出,眼睛是浓烈和呆滞的绿颜色。但是这副面孔之后是一个不会波错认混淆的个性,能够立刻激动起来,有统治欲,极端自信。但他刚才的笑容后面,麦克奎生感受到了一种顽强的、镇定自若的挑战和隐隐的嘲笑。
“他本质上是个坏人吗?警长,真的很坏么?”
“我很怀疑,红毛,”警长说:“并且我希望我能知道。”
红毛漫不经心地转过身,离开了小宿舍。他的步态中总有些僵直的影子。麦克奎生在原地扭着身子,转了一个整圈,再次观察了屋中的一切。不过这一举动毫无必要,因为他现在已经知道约翰·唐的身份。“是红毛,当然。”他咕哝道:“那个大块头,有一张好看的脸的孩子与此无关。”
但异常奇怪的是,他所苦苦追求得到的确定无疑的结果却使他既没有平常的得意也没有初始的冲动。当他站在敞开的门旁,一件事透过重重的雨幕更加重了他心中的不平衡之感,在房子的走廊的那一边玛丽白拉站在红毛身旁,向上望着他,用手势和他谈着什么。红毛在笑,笑容爽朗。他摇摇头,一只手放在女孩的肩上,那样子在警长看来很自信。女孩的身体轻轻地向后扭着,红毛转过身,穿过院子走进一个敞开的棚子里。麦克奎生专注地为自己心中愈来愈重的疑问找着答案。他也慢慢地走进工棚,消消停停地站住。再多上一时半会不要紧的,即使正义在握,也还会有诸如仁慈之类的东西,这即是问题症结所在。因此,他无所事事地站着,带着颇有兴趣的耐心观看人们工作。
在一种有秩序的忙乱中他们正在检修农具。锻炉前一个人在铁砧上锤打着一块铝色的钢,另一个人在磨割草刀的刀刃。造工具的木匠把一块木板劈开。这时候,工头在对付一个难题。他钻到一个马车架子下面,开始用背往上扛,他结实的肌肉由于紧张而鼓起。助手站在一旁,试图把千斤顶塞到格高的轮轴下面,可是马车架实在太重太庞大,不好对付。工头放下那东西,四处张望想找个闲手帮忙。他的视线落到了锻炉旁无精打采,懒洋洋的红头发身上,警长注意到工头平平的面孔由于冷冷的思虑而绷紧了,不过很快就消失,他招呼另一个人道:“比尔,过来给我搭把手。”
红头发意识到他被忽视,脸上凝固的笑意变成了讥讽的笑,他对大家说:“我们肌肉最发达的稻草人老板好像变得虚弱了。”
“可我的舌头没有。”工头看他一眼,轻轻回答。
“你意思是说我的幽默太多,哈?”红头发嘟嚷道,笑得更厉害:“老小子,现在你应该清楚力气很廉价而智力却很稀少,任何人都能流汗,却没有几个该死的能做好一份计划。”
被唤作比尔的走上前来帮忙,可是工头站着没动,脸色颇为严峻,带着一种更加缓和的注意之态。“说得不错,”他拖着长腔道:“可是我却很怀疑这份计划把人引向哪里。想想吧,”他温和地补充一句,“当做一个没事干的问题。”
麦克奎生转身出了棚子间屋里走去,他低头避着雨,蓝眼睛闪闪发亮:“他本来能够要求红毛帮忙抬那个车架,能够让红毛为那条伤腿痛苦,让我抓住红毛作案的证据的,可是他没有,因为他是个守口如瓶的人。红毛又是怎样回报这种好意的?他反而激怒工头,他很了解在这种前提下他是安全的,所以他就用自己刻薄的舌头去伤害别人。他不考虑后果——还是个小傻瓜,他的信用被玩世不恭所扭曲,但是他若想走正道,机会还是对他敞开的。很难说若是他得到了那女孩,她对他会有什么影响。她也许会把他拖上正路,假若她没有,他就会强迫她与他同流合污。他被戴上一个光环——现在还在吸引她。”
他走到起居室,那里没人。他又累又疲倦,跌进一张皮革扶手椅,就打起了瞌睡。当他醒来,房间里更黑暴风雨更大了。前廊外响起谈话声,尽管有意压低还是能被他听见,女孩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把他交出去的,李,我只问在警长告诉我们那故事之后,你是怎么样看待他的。”
“为什么问我?”工头反抗的声音,不客气而且有点恼怒。“这对我有什么差别吗?我不是他的监护人,也不是你的。”
“李,它对你不意味什么吗?看着我说话!”
“我们俩有一个是傻瓜,玛丽白拉,我可以看着你这样说。我在这里扮演忠诚的骑上已经很久,而且他来之前我似乎也很得欢心。别为此抱怨了,如果你喜欢他这是你的事,你可以随便讲他,但别指望我会谈他。”
女孩说:“我不是个多变的人!我是喜欢他——可我又想知道男人对他有什么看法。李,难道你不明白有时候一个女孩子会怀疑她的心么?”
“最好自己拿主意吧。如果他在农场我就要离开,我们不会同路的。”
“李——你要离开!对你来说就那么容易么?”
“不管容易还是艰难,我是再也不会扮演忠诚的骑士角色了。假若你想要他我不会埋怨,但我会打马离去——警长一离开我就走。”
长长的一段沉默,最后被女孩打破了:“我从不知道你竟很在意那个,或者在意一切,直到现在,你可是从没讲过,李。”
“天啊,玛丽白拉,你的眼睛呢?”
“在寻找到这一刻仍没有发现的东西,李。”
他们走开了。麦克奎生看看表发觉已是三点多钟,他戴上帽子走过后膝中,好让脑子清醒清醒:“工头曾经很受高看,直到红毛来后。那女孩的性格中有一点赌徒的因素,她在红毛身上抓住了同样的特质,但是她仍然没能吸引住他。”
他饶有兴趣地停住了。两个人抬着一根马车轴穿过院子,红头发搬着车轴前端,明显的跛着腿。他扭转身喊着后面那个正朝相反方向拧车轴的人。红毛屈下膝,把车轴放在地上。他颊上的暴怒之色,透过黑暗也看得清,他嘴里说着脏话,故意将两手拍着那个人,然后大步走开。麦克奎生缩回身,心中暗暗嘀咕:
“哦,他是不会被感化的,这就是那女孩看不到的地方。他会毁了她,让她心碎,一颗心已烂掉,聪明的头脑又有何益?”
弗兰奇·布劳德里克从前面进来,雨衣上水珠纷纷滴落。玛丽白拉从厨房走来,逆着灯影看上去又苗条又优美,一见到她,马特·麦克奎生脑海中便浮现出这个悲哀的下午他所感受的一切:“我要走了,”他说着就去拿雨衣。
“这种天气里?”布劳德里克惊奇地问:“等天晴吧。到明天什么时候。”
“为这个冷冷的踪迹花了太多时间。”麦克奎生回答:“我本该此时回到桑福特处理更急需的公务的。非常感谢您的热情接待。”
布劳德里克的圆脸由于好奇而显得严厉,他站在那儿审视着麦克奎生就像一个人在倾听还未说出的话似的。玛丽白拉安静地站在后面。
“您问过我这是正当杀人还是谋杀,”警长说下去:“我告诉您,这个约翰·唐在山上时出外干涉别人的牛群,一个驭者在轮缘上面举起了枪,约翰·唐自然就做出反应,他开了一枪作为回报,第一颗子弹就把驭者撂到了地上。驭者躺在那还活着。约翰·唐就做了一件只有残忍和冷酷的杀手才做的事情,他走近前,冲着那个男人的后脑勺开了一枪,我个人认为这是谋杀。祝您好运。”
女孩的拳头慢慢攥紧了,一丝叹息从她脸上逸去。麦克奎生鞠了一躬,朝餐室走去,布劳德里克跟在后面,他们一起走到麦克奎生拴马的仓房。警长挥挥手转身离开仓房时,布劳德里克打破了长长的沉默:
“您是一只狼,一只灰色的老狼,我做不到这样也不试图去做,可是我下面要做的就是得到您的照片把它挂在我的墙上。就这样吧,上帝保佑您。”
“有机会再见吧。”麦克奎生说着骑马来到院里。这时那个工头刚离开工棚,麦克奎生突然拨马转向他。
“孩子,”他说:“四十一年前我失去了一个姑娘因为我太骄傲太冷漠,然后来了一个滔滔不绝风度翩翩的男人。我从此就常感到点寂寞。你应该告诉女人们她们想听到的。再见。”
离开农场后,他从原来的向北行驶中转过身,离开平直的大路,拐上一条小山谷,他穿过浓密的森林,穿过崎岖的隘路,半小时后,他来到通向南方的路口——此路既是布劳德里克农庄的出口也是该郡的出口。路面上有几根木竿,一堆胡乱堆砌的岩石。他在岩石后停住马,跳下来爬到路边一个很不舒服的地方。
“人们永远不知。”他喃喃自语,“在命中注定的旅程中他的胡闹是明智的,还是相反,而且——”
他举起来福枪,瞄准了一个从布劳德里克农场最近的转弯处疾驰而来的身影,身影在五十码近的地方变成了红毛,他懒洋洋地骑着一匹长腿的枣红马。麦克奎生板开来福枪的保险,透过大风清脆简洁地命令道:
“举起手来——赶快。”
红手勒住马,不知所措地想去拿枪,却没看到目标,就来到一片较开阔的地方。
“下来——背对着我——举起枪把它扔到后面!”
红毛又一次服从了。麦克奎生站起身走过去。红毛摆摆脑袋,认出了警长,全身扭动起来,莽撞的脸上勃然大怒。“警长,你真会耍花招!”
麦克奎生停住脚,在帽沿与雨衣领子之间只有两只蓝眼睛能被看清楚。“我这么做已有三十年了,红毛,我早知道布劳德里克不会背叛你的,可在我告诉他一切之后,我确信他是一分钟也不能够容忍你再在农场里了,他会把你的马给你,命令你离开。你会走哪条路呢?往南,因为这是本地区的出口而且是你看到我离去的相反的方向。”
红头发愈加狂怒地摇晃着,他眼中的火焰变得更炽烈更明亮,几近于疯狂。“诅咒你——永远诅咒你!你撒谎!我根本没有往那个人后脑勺补第二枪!是这个让布劳德里克受不了!他相信了而且无法忍受!女孩盯着我,像盯一个怪物!你撒谎,我要杀了你——在上帝之前就杀了你!”
“对,”警长说:“我是撒了谎。我本想给你一个机会的——直到我看到你扭了自己的伤腿却掴那个工人的脸来泄愤,我就知道假如你得到那个女孩你会对她怎样,因此我才撒谎,留下一个更好的人来照顾玛丽白拉。我仍然认为正义的巨翅会覆盖住我这个谎言的,向这块土地告别吧,红毛,说声再见吧,你再也不会看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