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大坪医院的外科大楼,从远处望去,像是一位披着张扬开的战袍,眼睛半睁半闭的神话巨人,凝重,高耸,唤发出凛然而又超脱气势,最顶端的圆形支架,更像武士的头盔。
外科大楼直面大门,车道左右分列,正中宽敞、坚固的石阶逐级而上,穿越门诊裙楼,始进入外科大楼的主楼。
其实,真正使患者如潮涌的原因,并不是由于外科大楼奇特的外观。大坪三院是第三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在其所属三个医院当中,新桥医院以优雅的环境闻名重庆,西南医院毗邻医大,规模最大,大坪医院则占地势的便利。再加上部队医院素以管理严格而享有很高的名气,所以收治率多年来都是名列前茅。
外科大楼共十三层,但若乘电梯,最多只能上到第十二层。第十三层对外封闭,这是因为手术室就设在这一层。
再往上便是楼顶平台。
楼顶平台少有人来,空间并不如想像的那样一马平川,各种辅助设施横七竖八,让人觉得凌乱而又泛味。据说曾经有人从这里跳下身亡,而且大都是住院的患者。原因众说纷纭:有耐不住病痛煎熬的,有付不起高额医疗费的,也有不愿意连累亲属的,反正各有各的原因。
11月9日夜里从楼上跳下身亡的却不是患者,也不是从楼顶平台上跳下去的,是从九楼耳鼻喉科的一间病房里。而也就是这间病房里的一位住院患者,却被人捂死在了病床上。猛一听到这消息的人会想:住院的死在了病床上,没有住院的却跳下了楼?两个人在同一房间,几乎是同一时间相继死亡,会不会有某种联系呢?
警方的调查证实了这一猜测,简单说就是跳下楼的人捂死了病床上的人,然后跳楼自杀。警方的调查结论不同于猜测的就是手中有充足的证据。
最为关键的证据有两个,一个是有人证明摔死的人何时,以何种方式进入犯罪现场,另一个就是从摔死的人身上发现进入该病房的钥匙。
住院的人遇难,杀人的人断了气,按说事情也就了结了,偏偏住院的人的妻子不愿就此了结,非说凶手背后有人指使,跳楼的人妻子也不甘示弱,也非说跳楼的人不可能自己跳下楼,而是被人推下了楼。又偏偏偏住院的人身份虽不是很高,但权力非同小可——重庆市教育局的副局长,那可是各行各界求得着,用得上的实权人物。不管你是做什么的,只要有子女,就想上学,上学就想上好学校,上重点,现如今,即使腰缠万贯,子女上学的事,有时还得找门路,托关系。找校长不行,那就找局长,校长还不是局长管着吗?于是有人说,局长一张条子,顶得上好几万块钱呢。
警方反复调查,无奈最知情的两个人都死了,又查不到新的证据,维持先前的定性吧,证据也不是很充分,再加上外面的小道传说五花八门,越传越离奇,局长一拍桌子,再查,把文静找来,有人说,文静在万县办案呢?局长说,那就找人替回来,她最善长的就是这种离奇古怪的案子。
女警官文静被十万火急地催回了重庆。
文静心里老大不愿意,见到局长先就说道起来,噢,案发的时候怎么不召我回来?这会儿搞成夹生饭了,怎么就想到我了?局长说,你不就想搞高智商犯罪的案子吗?文静一努嘴,这算是什么高智商。局长说,那就换人?文静说算了,反正我也回来了,再说那边的案子也搞得差不多了。文静问了一下大致的情况,转身要走,却又被局长叫住了,说,这回给你配一位助手,警校刚毕业的,小伙子挺机灵,好学,好动脑筋,可教之才。另外他从一开始就参与在内,可以帮助你尽快熟悉案情。文静说,我可不想先入为主,你是想让我象征性地复查一遍?还是别的什么?局长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将在外不由帅,我不会干扰你的办案思路。
文静回到办公室,局长说的助手早已等候多时了,一米八的个子,粗粗壮壮的,脸上看上去倒挺秀气,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他一见文静就喊文老师,喊得文静老大不舒服,坐下身来说,你别叫我什么老师,我听得心里发痒。你叫高明吧?高明在对面坐下来说,你来警校给我们上过课,我应该喊你老师。文静摆摆手,你可千万别这么叫,到外面人家会以为我是幼儿园的老师呢。高明心想,还真够象的。试探地说,那我叫你文姐吧?文静笑了笑,重庆大都这样叫,也就默认了。
高明问:“文姐,是不是从卷宗开始?我听你讲课时,总是强调阅卷的重要性。我把卷宗都准备齐整了。”
文静没有象高明想象的那样露出赞许的神色,也没有伸手拿卷宗,而是对高明说:“听局长说,你从一开始就参与办案了,我想先听听你的说法。”
高明神色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来局里报到后,就听说文静搞案子有一套儿,也想到当她的助手会提高很快,却没有想到文静见面伊始就会考他,更没有想到用这种方式。高明心想,若是自己表现得不好,文静的助手就当不成了,管他呢,考就考吧,于是镇定了一下心绪,开始说起来。
事情发生的经过并不复杂。
11月9日,23时50分左右,外科大楼守夜的保安发现从楼上摔下一个人,院务部值班军官闻讯赶来,推测是从九楼最东端的一间病房里摔下来的,而那间病房里正住着一位院首长多次打招呼关照的患者。于是迅速赶到九楼,让值班护士开门查验,这才发现那位病人也死在了病床上。
高明说到这里,将卷宗里几份材料挑出来,象是摆扑克牌般地排成扇形摊在文静的面前。
“文姐你看,这是法医的鉴定报告,摔下去的那一位身上没有打斗,撕扯的痕迹,只是胃液里提取出少量的酒精,象是事发前喝过酒。死在病床上那位是窒息而亡,被人用被子捂死的。”
“这些说明什么?”文静细细地看了一遍。
“我想,摔下去的象是自己跳下去的。”
“就因为身上没有外力强加的痕迹?”
“从现场调查情况看,找不到有别的人进入这个房间的线索。假如案发时,这个房间里仅有这两个人的话,那再清楚不过的是,被捂死在床上的人绝不可能推人下楼的。”高明略有得意之色。
“假如仅有这两个人?”文静沉吟着高明的这句话,若有所思地想着。高明立时收敛起得意之色,他也意识到下这样的结论为时尚早,于是闭起嘴不开腔了。文静突有所悟般地抬起头来说:“咦,怎么不说了,接着往下说吗。”
高明又挑出几份材料。
“有人证明,案发的前一天下午,摔死的人曾到病房探视被捂死的人,后来争执起来,越来越激烈的时候,摔死的人说,要不是有人在,我非捂死你不可。”
“想必这就是他的杀人动机了?”
“这里还有一些证明,从摔死的人晚上几点走出校门,几点到达大坪医院,怎么进入外科大楼,怎么进入九楼,都说得很肯定。”
文静一一接过高明所说的材料,一边翻看着,一边问高明:“有没看见他进入那间病房的人呢?”
高明一楞,说:“那倒没有。不过我想他是不会让人看见的。”
“为什么?”
“让人看见他就进不了病房了呀?”
文静把手边的材料拢在了一起,对高明说:“这样吧,我先把卷宗细看一下,你去帮我画一张外科大楼的草图,好吗?”
高明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图说:“我已经预备好了。”
“行,想得挺周到。”
高明再次露出得意之色。
文静几乎花了将近二个小时的时间,才对整个案情有了一个完整的认识。基本情况确如高明所说。
摔死的人名叫吴伟业,今年二十六岁,大坪建设中学的美术教师。从照片上看,的确是一个艺术气质极为显露的人:最突出的就是蓄着长发,这仿佛是从事艺术的非有不可的特征。如果按照其同事及亲属的描述,那更象是艺术家了:心不在焉,神经质,好激动,一动起感情,说起话来嘴角就会开始抽搐。行事总违常规,好我行我素,与一般人看问题的角度老是不一样。结婚刚刚一年多,妻子在青海一所中学里教物理。文静有些奇怪,学艺术的与学物理的结合在一起,一个热衷于形象思维,一个依循抽象思维,不说是水火不相容,却也是不易产生共鸣呀。但据说夫妻俩感情深厚,两人相识极富传奇般的浪漫。一年暑假,吴伟业到峨眉山写生,与素不相识的一帮子青海来的旅游教师相遇,没有特别的情节,也没有特别的行为,那些人中的一位女教师粘在了吴伟业的身后不走了,后来索兴辞别了同伴,寸步不离地跟着吴伟业写生。写到后来,又一同去了青海,再后来,吴伟业在青海画了不少素描,又结了婚。吴伟业回到重庆后,一直积极活动着,设法将妻子从青海调到重庆来,结果却是死在了外科大楼的楼下。
他为什么要杀病床上的人呢?
被捂死的人名叫刘应学,任重庆教育局副局长以前,正是吴伟业所在学校的校长。提升才一个多月。案发前一个星期,他觉得左鼻腔老是有堵塞感,到重庆医学院附属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长了一块鼻息肉,如果不尽快开刀摘掉,会越长越大。刘应学本应在重医住院,但他在建设中学校长任期内,与大坪医院打了好几年的交道,为大坪医院解决过许多子女上学的问题,与几位院首长的过往甚密。正是由于存在这样的关系,刘应学决定改在大坪医院开刀。大坪医院对刘应学照顾极为周到,不仅请专家为其制定治疗方案,还安排他住在双人房间里,又始终让另一张病床空闲,不收治别的患者。如此一来,刘应学交纳一张病床的床位费,却享受着单间的待遇。这类手术属于小手术,刘应学住院的第二天便做了手术。案发前一天做了例行的出院检查,准备案发后的第二天出院了。
眼看着要出院了,却被人捂死在了病床上。
显然案发前一天下午的争执成为焦点。
那天下午,吴伟业到医院探视刘副局长,有人证明这是吴伟业第三次来了。谈到吴伟业妻子的调动一事时,先是刘副局长发了火,说就不能等出院再说吗?吴伟业说他那五万块钱是借来的,如果一时调不过来,能不能先把钱退出来,刘副局长一听更是火冒三丈,说是钱都用掉办调动了,怎么退呢?吴伟业又说,哪怕退一部分呢?刘副局长说不可能,甚至说自己也为吴的妻子调动贴进去不少的钱。后来吴问,到底要多少钱才能办成,刘说至少要十万。这一下,轮到吴伟业发火了,他气得嘴角抽搐着,泛出了白沫,两人越吵越凶,到后来吴伟业威胁说要去告刘应学。刘笑了,笑得很长,很久,这时旁边的人往外拉气得发抖的吴伟业,拉到门口时,吴伟业扭过头去说出了那句扬言要捂死刘应学的话。当时在场的人都认为这是一句气话。谁也没有想到,隔一天晚上刘应学真的被捂死在了病床上,吴伟业也摔死在了大楼外。杀人的动机显然是勿庸置疑了。
刘应学的妻子却认为问题没有到勿庸置疑的程度。
按她的说法,与其说是吴为钱杀人,倒不如说被人利用。刘应学当校长当了七八年,难免会得罪一些人,平时这些人拿刘没有办法,这时就会推波助澜,在吴伟业的面前恶语挑拨,再给吴灌几瓶子酒,心里烧上几把火,吴就什么也不顾了。若没有人故意火上浇油,吴伟业就是有杀人之心,也没有那个胆儿。所以应该将那些背后使坏的人绳之以法才对。
有杀人之心,却无杀人之胆,仅就这一点而论,倒与吴伟业的妻子所见略同。
吴伟业的妻子闻讯赶到重庆,一听说是吴伟业杀死了刘应学,便多次找警方申明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尽管诸多理由当中许多是感情色彩渲染起来的,但其中一个却给阅卷的文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吴妻说,吴的胆子极小,一般需要与外面的人打交道的事都是由吴妻出面。尤其对血有一种天生的恐怖感。有一次,两人外出乘坐公共汽车,在车上,吴站立的下方坐着的一位小女孩突然之间淌出了鼻血,腥红的血顺着小女孩的嘴流到了衣服上,吴低头一看,顿时象是虚脱了一样瘫在了地板上,弄得旁边的人都误以为是他淌出了鼻血。平时胆小得连杀鸡都不敢的人,怎么会杀人呢?还说凡是他的画中必须得画血的时候,他画笔下的血的颜色都是淡淡的,象是被水稀释过一般。
文静打定主意,一定要找吴伟业的画来看一看。
这样一来,对两个死的人不很了解的人都认为是吴伟业捂死了刘应学,而对两个死的人极为了解的人却都不相信是吴伟业捂死了刘应学,至少都肯定吴没有杀人的胆量。这就有意思了。假如不是吴杀的,那又会是谁呢?况且有那么多的证据证明当时可能在现场的只有吴伟业一人,再无其他的人。
文静转而研究证明吴伟业在现场的证据。
卷宗里有一份高明列出的吴行动过程的时间表。
11月9日,夜,小雨。
23时10分,吴伟业手持雨伞走出大坪建设中学校门。
23时40分,吴伟业在大坪电影院门口,搭出租车到大坪医院外科大楼的后门。
23时42分,吴伟业进入外科大楼。
23时45分,吴伟业在九楼跨出电梯间。
23时55分,保安发现吴伟业摔下楼身亡。
24时10分,值班军官发现刘应学死在病床上。
注:时间不完全精确。
文静见到这份列表,读到末尾的时候,象是有意,又象是无意地问高明:“吴伟业到了九楼之后,没有时间表?”
高明一时弄不明白文静话里的确切含义,没有回答。文静好象不再意有没有回答,按着这份时间表的起始顺序看下去。
看见吴伟业出校门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四个,四个正在传达室里打麻将的人。但不是同时看到的,第一个看到的人说了一句,吴老师这么晚还出去,另外三个人这才看到。但四个人都肯定地说,那人就是吴伟业。
在大坪电影院门口搭上吴伟业的出租车司机当时并不认识吴伟业,只是把吴送到外科大楼的后门,掉转车头出了医院大门才发现后座上有一件手机包。司机说,他只知道那人是住院的,因为在进医院大门时,守大门的值班人员拦住不让进,乘客说是住院的,这才进的大门。司机在大门外等了有十几分钟,看没有人出来找包,便把包送到了出租车管理办公室,出租办的人打开包,除了几百块钱外,还有一张身份证,名字就是吴伟业,他这才知道那位乘客是吴伟业。案发后,他描述的乘客外貌特征也与吴完全吻合。
外科大楼夜班保安见到吴从出租车上下来,进的大楼门,保安问是干什么的,吴说是住院的,保安也就没有再问什么。其后守电梯的人证明吴是在九楼跨出电梯。与大楼保安相似的是,他们都是根据外貌特征确认是吴伟业。
文静集中精力思索着,实际上,吴伟业在跨出电梯间之后,便得不到任何确认了。他出了电梯间,电梯的门也就随之关闭,他是怎么进入耳鼻喉科,又是怎么进入刘应学的病房,再怎么杀死了刘,又自己跳下了楼,这统统都是猜测。文静这才明白为什么局长非要再查,为什么要把自己调回来。如果这几步得不到肯定的确认,即使结了案,也还是不能算是真正破了的案子。
“怎么好象吴伟业一从学校出来,身后总有人盯着似的?”文静自言自语,“好象是为事后的调查作好了准备一样?”
“也许是巧合?”
“就算是巧合,也巧得太恰到好处了。”
“恰到好处?”
“是这样。高明,你想,只要能证明吴伟业在特定的时间,到达特定的地方,再证明他是唯一在现场的人,那他是凶手不就无需再有其它的证明了吗?”
“那你说吴伟业不是凶手?”
文静笑了起来。
“他是不是凶手,只能是工作结束时才能说。”文静又一次把卷宗拢在了一起。“高明,这样吧,假如你是吴伟业,假如你也打定主意与刘应学同归于尽,你会先考虑什么?”
“这我知道,必须先要有一个计划,哪怕是粗略的计划。也就是应该有一个预谋的过程。”
“那好吧,那你就试试?”
“文姐,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吴伟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是随便就能达到的,必须满足必须能做到的条件。从目前结果看,假如吴伟业是凶手,当然他就具备了这些条件。”
“我明白了,假如他不具备这些条件,他就不可能是凶手?”
文静这时点了点头。接着掏出笔,找出纸,边写着边说起来。
“最重要的,是他能够不被阻拦地进入病房。那张图呢?在这儿。第一关是医院大门。会不会被拦阻?
“不会,我去查过。医院大门几乎是形同虚设,特别是在晚上十点钟以后,大门保安一般只拦车不拦人。拦车也只是为了收费。”
“过这一关不难。进入外科大楼呢?"
“更简单了,住院的常有夜里很晚才回病房的。”
“第三关是电梯。守电梯的人看样子也不会问什么的。第四关是进科室的门。我看你画的图上标出来,耳鼻喉科与电梯间之间有一道门,这门晚上不锁吗?”
“按照医院的规定,晚上十点锁门。但是一般都不锁,只是虚掩着。”
“这是为什么?大坪医院管理不是很严格吗?”
“是严格。但是有一种特殊现象。许多陪床夜里要抽烟,病房、走廊都不允许抽烟。烟瘾大的只能到电梯间旁边的楼梯间里去抽。所以老要喊值班护士开门。护士烦了,干脆就不锁了,虚掩了事。这种现象在哪个科都有。除非是遇到院里检查。出事那天没有锁门。”
“第五关是护士站。从图上看,护士站正对着门。吴伟业进入科室,不被护士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
“是这样。如果发现,护士不会让吴进入病房的。但是护士没有发现。那天晚上值班的护士说,吴可能进来的时间里,她正在另一个病房里为患者做治疗。她也是值班军官上楼来才知道出事的。”
“又是巧合?”
“这回我看不象。夜班护士治疗,一般都是例行的治疗,几点几分,几床,做什么样的治疗,都标在护士站里的一块小黑板上。吴伟业稍微用些心,就能找到护士不在护士站的空档时间。”
“有道理。最后一关就是病房了。只要找到护士不在护士站的空档时间,吴进入后从护士站拿到病房的钥匙也就容易了,从卷宗上看,钥匙是所有病房的串在一起的,一般都是放在护士站的固定位置。我想,既然他注意到护士的空档时间,也一定注意到钥匙一般放在哪个位置,也注意到护士需不需要带走钥匙。这样看来,最关键的关口就是不被值班护士发现而拿到病房的钥匙。”
“那么另外的条件呢?”
“接下来,"文静又开始写。“吴伟业必须肯定那天晚上刘应学必定在病房。我在卷宗上看到,刘应学住院期间,社交活动仍旧没有停止,而且集中在晚上。手术前后都有几天没有回病房过夜。即使是过夜,也总是有亲属陪床,不是妻子,就是他的女儿。肯定那天晚上刘应学单独一人,这也是吴伟业必须肯定的。这两个条件他是怎么具备的呢?”
“可能是到医院探视时在寒暄时偶然听到的。”
“又是巧合?有没有不是巧合的可能?”
“这恐怕只有吴伟业自己说得清楚了。”
文静皱起了眉头,本想说什么,但又一想,高明这句话中,显然带有很重的沮丧意味,所以换了一个话题。“我看,咱们归纳一下吧。”她低下头用笔在刚写的内容上面上下划了两遍。“吴伟业的预谋必须包含:选择得了作案的时间,选择得了作案的方式。我们就从这两点入手。”文静站起身来,开始收拾卷宗。“你带我出去转一圈。坐在办公室里思路太窄了。”
“到哪儿转?”
“就从大坪建设中学开始转好了。”
文静与高明按照吴伟业那天晚上行走的路线走了一遍,结果除了已经知道的,其它的一无所获。
从外科大楼后门出来,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块占地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的绿地,主要是草坪,不多的几棵树。绿地正中,一条笔直的通道,是上下班的工作人员必经之路。在绿地靠大楼一侧,有一座抽象意味十足的雕塑,要看它象什么,它什么也不象,可是要想让它象什么,那就越看越象。围绕雕塑有规则地安置着几张铁制的双人座椅,文静选了一张面对外科大楼的坐了下来,又招呼高明说:“高明,坐一会儿,走这么大一圈,真够累的了。”
两人并排而坐,谁也没有说话。
突然文静笑出声来,高明扭过头问:“文姐,想到什么了?”
“我想刚才在电梯间的门口,值班的让买票,我准备掏钱了,却被你拦住了,你说是‘本院的’,我心里一紧,万一人家问是哪个科的,不就露馅了。可没想到,那人一听,什么都不问了。你挺会骗的。”
“本院的工作人员太多了,守电梯的人认不完。”
“是呀,可能象你这样的人不少呢。”
“凡是来过几次的,都学会用这种办法逃票了。”
“吴伟业也可能学会?”
“那当然。”
“那当然?可为什么他那天晚上没有说是‘本院的’呢?”
“也许他觉得有比这种说法更牢靠的。”
文静又不说话了。
突然背后一个人问:“你们是公安局的吧?”
两个人回头一看,是一位身着文职军装的女军人。高明站起身来对她说:“是你呀,刚才到科里找你,说你今天是夜班。”又对文静说:“文姐,这位就是那天晚上的值班护士。”
文静也站起身来,女军人转到正面,说:“我叫王莉娜。”又对高明说,“这位是你姐?”
文静笑了笑说:“我叫文静,是公安局的。来,坐一会吧?”
王莉娜在文静身边坐了下来。“你们还是为那件事来的吧?”
王莉娜给文静的第一印象,就是那种让人只想盯着看的美,犹如眼前的雕塑。身材颀长,姣美,气质优雅高贵,面容虽算不上漂亮,但皮肤极白,那种充满活力的弹性,微微泛红的白。鼻梁直挺,嘴唇厚而不憨,眼神透着机敏和几分女人少见的刚毅。兴许是从事护士职业的缘故,举手投足之间,表现出从容和温柔。文静带有几分感慨地说:“我原先就想当护士。”
“是吗?”王莉娜迟疑不定地应着。“你穿便服,特象当老师的。”
“护士一定很累吧?”
“那要看患者了,要是遇到刘应学那号人,不光是手脚累,还累心。”
“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真要是大官来住院,反倒不累。就怕要大不大的官,摆起谱来,象是世界上最大的官。”
“听你的语气,好象你对刘应学挺反感的?”
“不光是我,你到科里一问就知道了,谁都烦他。”
“能说说吗?”
“他太爱挑剔了,好象护士都是他出钱雇来的。他住院的时候,他的房间就象是庙会,人来人往的,烦透了。”
“探视的人多?”
“多极了,但没有几个送花送水果的。”
“不会吧,空手来?”
“不会空手,都是揣着钱来。一送就是一大堆儿,数都数不过来。”
“有点夸张了吧?”
“你不相信?有一次他妻子找我,说是帮她找把尺子。我说要尺子干啥?她也不说。后来我进去换药,看见床上一堆堆的都是钱,两口子撅起屁股正用尺子量高呢,一边量着,一边记着多少堆,然后再数堆看看共有多少钱。”
文静见王莉娜越说越偏激,连忙换了话题。
“刘应学晚上睡觉锁门吗?”
“那还不锁?谁进去顺手一抓,就抓成一个万元户。”
“那睡觉关窗户吗?”
“关,有时白天也关,说是怕风。”
“灯也关?”
“有人陪着就关。自己睡时不关。”
王莉娜离开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天色渐渐暗下来,外科大楼里不少的房间都把灯给打开了。但文静还是面对大楼坐着,没有走的意思。
文静凭借以往的经验,知道目前到了最让人左右为难的关口了。她无法肯定什么,也无法否定什么,尽管有不少的证据证明吴伟业当时身处现场,但若现在认定他就是凶手,总还是缺点儿什么;而反过来认定他不是凶手,就缺得太多了一点儿什么。她呆呆地盯着大楼看,从底层看到最高一层,又从左面看到右面,心里空极了,空得她发慌,空得她茫茫然。她的眼光扫描般地巡视着那些窗户,有些开启,有些关闭的窗户,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若有所思地念叨:“为什么是从九楼跳下来的呢?为什么一定是从那个房间里跳出来的呢?”
高明听见了,不假思索地说:“保安看见只有那间病房的窗户开着,其它都关着,所以,”高明说到这里,象是被电触了一样,“文姐,你是说不一定就是从那间房里跳出来的?”
文静全身也是一震,扭过头来惊奇地看着高明:“对呀,有可能不是,甚至有可能不是从九楼跳下来的。一开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昏了头了。看样子,咱们撞进了想当然的误区里了。保安听见有人摔下来的声音,跑出去一看,人死了,接下来最自然的动作当然是仰头往上看,当看到除了九楼那间病房的窗户是开着的,其它的都是关着的时候,他想当然地认定是从那间房间摔下来的。值班军官赶到时,只想到那间病房里住着一位重要的患者,最为紧迫的当然也就是查验。我们的办案人员搜集到有关不利于吴伟业的证据后,也当然认定二者之间的联系,既然有联系,吴伟业从那间病房里跳下去也自然而然地成为无需证明的事实。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一步步地形成了惯性思维,我介入后也没能摆脱这种惯性,所以越查越艰难,越查思路就越窄。我们必须换一个角度来看,”
“怎么换?”
“从原来的吴伟业肯定是的角度换成吴伟业可能是的角度。”
“这区别有多大呢?”
“肯定是一种可能,可能就变成两种可能。”
“文姐的意思,吴伟业可能不是凶手?”
“先前的推断,实际上是建立在保安想当然的基础之上的。如果吴伟业可能是从那间房里跳下来的,那也可能不是从那间房里跳出来的,"
“假如可能不是的话,不就一定有第三个人在现场了吗?文姐是说凶手可能另有其人?”
“你想,假如保安的断定,可能是,可能不是的话,那么另外那些证明吴伟业在现场的证据不同样也是可能是,可能不是了吗?”
“难道那些证据都有可能是假的?”
“现在还不好说,这样吧,晚上我们按吴伟业的时间再走一遍,怎么样?”
高明嘴上答应了,但心里却是疑惑重重。如果说保安的想当然可能是错了的话,其他证据错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
高明没有想到,转了一圈儿回到办公室,尽管已经凌晨一点多钟了,但文静却越发显得兴奋,眼睛发亮,脸上发红,高明弄不明白文静到底发现了什么。更让他惊奇的是,文静连身子都没有坐下,就对高明说:“我敢肯定吴伟业不是凶手。”
高明预感到文静会对现有的证据产生疑问,特别是走过两遍之后,但怎么也预感不到文静会如此断然地否定吴伟业的作案嫌疑。他极想知道文静如此断定的理由,尤其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思维轨迹。于是问道:“难道先前的证据都是假的?”
“这不是真假的问题,而是可不可能的问题。”
“那一步是不可能的呢?”
“大致地说,吴伟业进入医院的前几关都是可能的,但就是进入耳鼻喉科可能性不大。假定说,吴伟业出于与刘应学同归于尽的动机,事先做一些准备,就算是掌握了刘应学案发当晚一定会单独住在病房里,也找到了值班护士的空档,但他还是进入不了现场。护士站对吴伟业而言,就象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值班护士就是他进入病房的最大的障碍。”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呀?”高明不想掩饰自己的困惑。
“这样吧,假如你是吴伟业,你准备怎么进入病房?”
“我趁护士到别的房间做治疗时,从护士站拿到病房的钥匙,然后进入病房。进入之后,吴伟业绝对不会为如何出来发愁的。”
“那你非得把时间拿捏得分秒不差。”
“一定要分秒不差吗?”
“你若提前了,护士还没有离开护士站,你若是迟到了,护士回到护士站,你都可能被护士阻拦。”
“那就分秒不差。吴伟业有这样的可能。值班护士夜班治疗时间一般都写在黑板上,卡着时间进入可能吧?”
“困难的不是吴伟业能不能卡住时间,而是护士守不守时。我问过护士长,护士长说夜班护士大都做一些常规性的治疗,除非是高级别的护理,或是有值班医生介入的护理,护士才会严格守时。而一般性的护理,护士的治疗时间没有必须分秒不差的要求,有可能提前几分钟,也有可能推后几分钟。是提前还是推后,也仅仅是值班护士视当时的情况而定。”
“这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所谓的空档时间是不确定的。吴伟业不能确定,甚至就连值班护士自己都无法确定。吴伟业卡不住这个时间,他的整个预谋就是残缺的,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那他会不会提前到,先在科室的门外候着,看着护士走了以后再进入护士站呢?”
“他可以这么做。你注意到没有,科室门上面有两扇并排的玻璃,在门虚掩的时候,吴伟业只能从这两扇玻璃朝里看,但是他能看到什么呢?吴伟业的身高是一米七,玻璃最下端的高度是一米六左右,再加上护士站与门有一定的距离,那么他就是踮起脚朝里看,也看不见坐在护士站围台里面的护士,还不能凑得过近,否则就有可能先被护士发现。既然他看不见护士,他怎么确定护士走没走呢?他不可能把门推开看吧?开门一定会发出声响的。还有就是,吴伟业提前多少呢?也无法确定。就算是提前到了,护士有没有可能比他还提前了呢?护士提前走,也一定会提前回来,因为治疗时间是相对固定的。万一正在吴伟业准备进入病房时,护士从别的病房出来看到了,吴还是进不了病房。”
“假如吴伟业不可能进入病房,他就不可能是凶手。但是前面的那些证据又如何解释呢?”
“其实,只要吴伟业可能不是凶手,先前那些证据就得重新确认了。我们从头开始吧。”文静拿出一张纸来,大致画出了大坪校门口传达室的轮廓。“你看,这是传达室,这是唯一的一扇窗户,窗户与大门的角度差不多是九十度了吧?出入大门的人只要在出入时不转身朝传达室里看,传达室里的人实际看到的是出入人的侧面。我们第二次去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麻将桌的摆放位置,正对窗户坐的只有一个人。我们不是问过吗?当时先看到吴伟业出去的就是坐在这个位置的人,但实际上他也是仅仅看到了吴伟业的侧面,又是夜晚,从明处往暗处看,能看清楚什么呢?另外三个人就更看不清楚了,他们是在先看到的人说了以后,才站起身来往外看的,而吴伟业没有停下来,那么另外三个人看到的也仅仅是吴伟业的背影。”
“你是说他们看到的可能不是吴伟业?”
“有这种可能。与其说他们看到的是吴伟业,倒不如说看到的是一个象吴伟业的人。什么地方象呢?先看到是那人的侧面,而且是朦朦胧胧的侧面,而另外三个人看到是背影,也同样是朦朦胧胧背影,照常理推断,他们其实无法看清楚那是谁。可是为什么他们都断定就是吴伟业呢?另外三个人的断定来源自第一个人的说法,而第一个人是根据什么呢?”
“那一定是蓄起来的长头发。”
"正是如此。断定的根据就是蓄起来的长头发。这样看来,就不能肯定这个人就是吴伟业。因为蓄起长头发是吴伟业的外部特征,而又是很容易改变的特征,仅仅根据一种极易改变的外部特征而断定就是吴伟业,显然是草率的,不确定的。”
高明由衷地佩服文静的细腻思路,也被文静新的视角而激动起来。他站起身来双手来回搓着问:“文姐,还有什么?”
文静笑着说:“还早着呢。”说着,又把桌上的三个杯子摆成一个三角形。“高明,你看,大坪建设中学,大坪电影院,大坪医院,三处地方刚好象一个三角形。这里是大坪建设中学的角,从这个角到大坪医院是直线。但若要先到大坪电影院,再到大坪医院,不就是绕了一个角吗?”
“对呀,吴伟业完全可以步行到大坪医院,为什么要绕到大坪电影院然后乘出租车到大坪医院呢?我原先想,大概是到电影院先找地方喝了酒,下了决心后才乘出租车到大坪医院的。可是经过刚才校门口的推导后,我也觉得这个证据也不确切。”
“不可思议。吴伟业既然有预谋,就必须卡准时间,而想要卡准时间,最好的方式就是步行了,步行可能控制快慢。乘出租车就难以控制了。另外,他进入医院大门和外科大楼都用的是‘住院的’的说辞,而为什么没有用‘本院的’说辞呢?相比较而言,用‘本院的’说辞风险最小。前一个说辞,万一遇到认真的盘问起来,进是进得去,但时间就控制不住了。”
高明这时有些急不可耐了。“文姐,你干脆说你的假设吧。”
“我想兴许是有人冒充吴伟业,给我们演了一场戏。”
“为什么呢?”
“为的就是制造出吴伟业在现场的证据。”
“那就是说,另一个人,另一个蓄起长发的人出校门,故意把手机包丢弃在出租车里,然后进大门,再进大楼,电梯。目的就是证明吴伟业在现场。
“很有可能。”
“但另一个人是谁呢?”
“尽管我们目前还不知道。但有一点儿是可以肯定的。那另一个人也无法真正把握住值班护士的空档时间,他可能也进入不了病房。”
“但刘应学确实是被人捂死的呀?”
“我是说,假如得不到值班护士的配合,就进不了病房。假如……”
“假如得到值班护士的配合?文姐你是怀疑王莉娜?”
“你没有感觉出来王莉娜对刘应学的反感的程度过于偏激了吗?”
“可是王莉娜为什么要参与谋杀刘应学呢?”
“现在还说不出来什么。查查看。”
文静与高明来来回回地推测,一直搞到了天亮。文静说还是先去吃早点吧。高明说:“文姐,我说一个地方,保证你满意。”
高明领文静到了大坪建设中学对面的一个面馆,文静一看,不明所以地说:“我当是什么地方,不就是吃面的地方吗。”
“文姐,你先别下结论。你看它的招牌”
文静注意看,见门口的墙壁上,歪歪扭扭地用墨汁涂着三个字“开半天”,文静心想,字写得不怎么样,名字倒挺有意思的。高明让文静坐下后,如数家珍似地说道起来。
“这家的面馆在这一片名气可是响当当啊。面是切面,煮得不软不硬,盛上骨头汤,上面再浇上油炒过的肉馅,洒些葱末,色香味俱全。再佐以一小碟猪头肉。那更是绝了。这里的猪头肉切得极薄,拌上花椒,辣椒油,味精,葱花,和着面吃,那真是赛过活神仙了。”
“那为什么叫开半天呢?”
“这家店是几个铜梁来的农民开的,也没有店名,按照他们老家的习惯,从早上开到中午时就收摊了,下午、晚上都坐着玩。时间长了,来吃面的人就戏称他们是开半天。久而久之,大家都这么叫起来了,名声越叫越响,后来他们自己就用这几个字当招牌了。你瞧,文姐。”高明突然用目光指向了马路对面。文静顺着高明的眼光看过去,见是穿便服的王莉娜正站在路边象是等人,又象是等车。王莉娜今天打扮得格外地鲜亮,这与穿着军装的王莉娜截然不同,似乎是换了一个人一般。里面一件白色的高领薄毛衣,外罩一件同样是白色的短风衣,下着一条白色休闲裤,脚上一双白色的旅游鞋,从上到下通体白色,与那高贵的肤色融成了一体,越发显出披肩黑发的飘逸。尤其让文静惊叹的是王莉娜雕塑般的表情:专注,凝聚,孤傲,还有几分凄切般的婉柔。
“气质的确不凡。”文静眼光没有离开路对面的王莉娜。“她的家庭一定层次很高吧?”
“父母都是医药设计院的高工。”
“那怪说不得呢。”
“只可惜都去世了。”
“是吗?按说岁数不会太大吧?”
“要说起来,王莉娜是挺惨的。她在三医大上护校的最后一年,她的妹妹正读高三,也就是那一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跳江自杀了,出事后不久,王莉娜的父母相继病逝了,有人说是被气死的,是不是我们没有查过,但肯定是受了特别大的刺激才病的。”
“那王莉娜没有别的亲属了?”
“有是有,但来往很少。噢对了,王莉娜的妹妹也是大坪建设中学的。”
文静一惊,差一点儿跳了起来。“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呢?”
高明一脸委屈地瞧着文静看,不知该如何解释。
文静若有所思地说:“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去年局里通报批评大坪派出所两位民警,就是因为一个女中学生自杀的事,好象那个中学生也姓王,叫什么来着,我记不清楚了。”
“是不是叫王小宁?”
“想不起来了。哎,你看,王莉娜是在等人。”
高明抬起头来一看,嘴里不禁“咦”了一声。文静问:“怎么啦?”
“文姐,那男的你知道是谁?”
文静看过去,见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人,个子不很高,正跟王莉娜说着什么。文静摇摇头。高明说:“那是刘应学的女婿。”
刹那间文静似乎从一片黑暗中走了出来。这时,王莉娜和那个男的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文静赶紧对高明说:“高明,快去跟着他们,我们随时用手机联系。”
高明走了以后,文静径直来到相距不远的大坪派出所。
从调出来的卷宗上,文静一看自杀的确是王小宁,迅即与高明联系。高明说他一直跟到了重庆宾馆,王莉娜与那个男的进了504房间。文静说,先别动作,并说自己正在大坪派出所。过一会儿再联系。
王小宁的自杀,假如孤立地看,倒是顺理成章的,但若是与刘应学的死并在一起看,就变成了另一种含义的顺理成章了,因为王小宁的死与刘应学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
去年的11月4日下午五点二十分,大坪建设中学在校高三的女学生王小宁到大坪派出所报案,声称校长刘应学在校长办公室里强xx了她。派出所作了询问笔录后,将刘应学传唤到派出所。刘应学对此一口否认。他的解释是:那天下午3点来钟的时候,三个男青年到学校找王小宁,一看就知道是几个社会上游手好闲的小青年。传达室拦住不让进,于是双方发生了争执。身为校长的刘应学闻讯赶到大门口,扬言再胡闹就要报警之后,那三个人才离开。刘应学说,王小宁平常在学校表现就不好,学习上吊而郎当,经常与社会上一些人鬼混。今天又闹到学校来了。刘应学说他越想越气,于是把王小宁叫到校长办公室,狠狠地批了一顿,后来说好晚上与班主任一起要到王小宁家家访后,就让王小宁走了。谁知她竟然到派出所报假案,诬告强xx,真是太过份了,并说这一定是那几个小青年给她出的主意。
派出所的民警一时也难以分辩出谁在说假话,就先暂时让刘应学和王小宁回去,准备第二天再到学校取证。
就在当天晚上,王小宁又生事端。
晚上11点过几分的样子,有人打电话举报说,大坪电影院旁边一家歌舞厅里,有一帮子人吸食摇头丸。民警赶到那家歌舞厅,把确是吸食摇头丸的三男一女带回了派出所。那女的又是王小宁。这一下子,白天处理王小宁报案的民警就有理由认定王小宁是报的假案,目的是报复校长刘应学。于是突审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天亮王小宁还是不承认是报的假案。民警大概是疲劳而疏忽了,竟然让王小宁一个人出去吃早饭。谁也没有料到,王小宁却一口气跑到长江桥上,跳下江中自杀了。
文静看完卷宗后,立即与刘应学的死联系起来。
王小宁的死,在其亲属看来,百分之百是冤屈而死。不说情理上的偏见,单就报案强xx而言,一个女高中生被审了一夜还是咬定被强xx,那十有八九是真实的了。既然是真实的,民警不连夜突审刘应学,却一步不让地紧逼王小宁,自然会被认定是官官相护。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却又被民警怀疑是报的假案,本就没有多少精神承受力的王小宁精神崩溃那是必然的,若是不让她单独走出派出所,或许就不会有自杀,也就是说,王小宁的自杀是被逼出来的。可是应该由谁来为此事负责任呢?民警是一种工作上的失误,罪魁祸首当然就是刘应学。可惜的是,刘应学非但没有受到牵连,反倒官升至市教育局的副局长,这更加使王小宁亲属官官相护的看法愈来愈强烈了。在父母双双病逝,而且可能也是因为此事而撒手人寰情景下,身为王莉娜决意要惩治刘应学就是非为之不可的事情了。在官官相护的定式思维的前提下,正常的办法都不可能奏效,于是只有采取非正常的方式——谋杀。
如此看来,王莉娜与刘应学的女婿在一起,绝非偶然,也许是王莉娜主动采取的行动。目的当然极为明确,那就是利用刘应学的女婿来达到谋杀的目的。
刘应学住进大坪医院,又恰恰是住进了王莉娜所在的耳鼻喉科,这对王莉娜而言,那可真是天赐良机。王莉娜绝对不会放过这一个机会的。经过预谋,一个吴伟业杀人再自杀的局就设置出来了。
吴伟业一定是先期到达大坪医院,然后王莉娜利用工作之便,将他藏匿起来。到夜班接班后,让刘应学的女婿头戴假发,扮作吴伟业的模样出传达室,到大坪电影院,再乘出租车进医院,故意遗留放有吴伟业身份证的手机包在车上,之后进入外科大楼,上电梯,然后到病房。捂死刘应学后,再设法将吴伟业从另一个房间推下楼。他们所需做的,就是开启刘应学病房的窗户,关闭推吴下楼的窗户,整个过程就算是完美无缺了。
但让文静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到大坪电影院乘出租车这一步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何必如此呢?究竟是什么原因,王莉娜要精心设计出这一步,目的是什么?文静想起方才见到的王莉娜,前面的推断与方才王莉娜的形体外观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这样类型的女人真的会预谋杀人吗?那种内在的典雅,那种呼之欲出的鲜活,还有自命不凡的自爱,女人至高的魅力就是那种雕塑美,那种无法据为已有,也无法回避的美。王莉娜偏爱白色,白色当然是最美的颜色,冰清玉洁,内涵无穷,偏爱这种颜色的人,怎么会去从事丑恶不堪的犯罪呢?不对,文静突然心跳加速,王莉娜今天白得太彻底了,彻底得步入了极端,美到极端那就是丑,那就是一种惨然,文静叫通了高明。
“高明,有什么动静?”
“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们还在房里,‘请勿打扰’的灯一直亮着,”
“有多长时间了?”
“三十几分钟了。”
文静痛恨自己在关键的时刻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高明,立即带人进房间看看,对,立即,我感觉要出事。什么?用什么借口,用什么都行。我马上赶过来。”
高明进入重庆宾馆504房间时,已经不需要任何借口了。王莉娜与刘应学的女婿双双中毒身亡。
文静看着王莉娜的尸体,不禁为之汗颜。她一当看见王莉娜与刘应学的女婿在一起,就应该想到结局必定如此。王莉娜杀死了刘应学之后,不论是警方解了迷还是没有解迷,她都会追随她的家人而去。王莉娜衣着整洁,是坐在圈椅上服的毒。而刘应学的女婿,则是睡倒在房间的地毯上,上衣象是很随意地扔在了床上。单从这种情景来看,王莉娜显然是有备而来,而刘应学的女婿却象是毫不知情,想象中,进入房间之后,坦然地脱下上衣,准备真正地轻松一下。文静猜测,两个人可能不是同时中毒的,一先一后,王莉娜必定在后。王莉娜眼看着眼前的男人瘫死在了地毯上,然后再饮毒而亡,想必当时的心态可怖而又怪异。
两人都是喝了掺入氰化钾的洋酒中毒而亡。
法医鉴定,王莉娜仍是处女之身。
在搜查王莉娜的居室时,在她的电脑里找到了一份文件,象是写给警方的,又象是写给媒体的。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只有篇名《我没有忏悔》。
……
在我准备向刘应学讨还血债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抓住他的把柄,然后向有关部门举报。但当我真正要做的时候,我发现我遇到了一个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那就是我拿不到实证。正在这个时候,刘应学的女婿找到了我。起初我对他很反感,虽然我并不认识他。我对刘应学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共戴天。他似乎对我的反感早有准备,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便立即进入了敏感的话题。他说有证据证明刘应学真的强xx了我妹妹,并且也知道我极想置其于死地。他可以利用他的身份帮助我。不用他说,我就知道他是另有目的的。我耐住性子问他有什么样的证据。他说那天他正巧去找刘应学,在窗户外看见了全过程。我当时就想煽他一个耳光,够卑鄙的,当时他只需咳嗽一声,就能避免一切,但他没有,他只是不出声息地旁观着,我立即意识到此人不简单。这样的证据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不要说他出具旁证的可能性不大,即便是出了,也没有多少人相信。他见我并没有表现出他想象中的急切,便又建议说,他手里有许多刘应学收取家长钱财的证据,这就使我想到了惩治刘应学的另一途径:举报他受贿。然而再细想,刘应学之所以能够官场得意,十有八九是有靠山。没有十分过硬的东西,搬倒他谈何容易。于是我对他说,我不想他撤职,也不想他坐牢,我只想亲手杀了他。刘应学的女婿呆住了,他的确没有想到我要达到的目的是如此的彻底。他想了想说,他也可以帮我做到。我问他条件是什么,他色迷迷地看着我,大言不惭地说,只要你同意与我保持情人关系。我这时才细细地打量起来眼前这个男人,老鼠眼不说,眼角总是有洗不干净的眼屎,鼻子发红,布满了小红籽,象是性病患者。一口黄牙,正中的两颗还是朝里撅着。如此一副讨人嫌的德行,竟然,竟然会对我提出保持情人关系的要求。但是我一想到跳江的妹妹,一想到中风的母亲,一想到心脏病发作时父亲的痛苦不堪的样子。我立即答应了他,但是我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让我亲手杀死刘应学之后。其实那时我就想好了。我绝对不会让眼前的丑陋的男人得逞的。
也许是天不饶恶人。刘应学住进了耳鼻喉科。从第一天开始,我们就着手策划起来。
最初的想法是制造一次医疗事故。而就在这时,吴伟业与刘应学的冲突发生了。刘应学的女婿提出了让吴伟业当幌子的计划。
……
我的条件是我只杀刘应学。
那天下午四点多钟,刘应学的女婿拉着吴伟业到大坪电影院附近一家餐馆里吃饭。假意劝说了一番后,说是刘应学晚上在病房里要会情妇,如果能够当场捉奸的话,出了一口恶气不说,还能让刘应学声败名裂。吴伟业与刘应学女儿女婿同在一个单位,也素知他们夫妻关系很紧张,于是相信了这样的说法,跟着来到医院。我按计划把吴藏在了刘应学病房隔壁的卫生工具间里。刘应学又在酒里掺了安定药放在了卫生工具间里。
……
本来约定是11点30分动手的,但刘应学的女婿来晚了。事后我才知道他到大坪电影院旁边那家餐馆去了一趟,目的就是找回下午请吴伟业吃饭时少补的一块钱。我进入刘应学的病房后,刘应学已经睡得很死了,打着呼噜,嘴角还淌出了口水。我没有任何犹豫地扑了上去,坐在了他的胸膛上,双手用被子死死地捂住了刘的面部。刚开始刘应学因呼吸困难而挣扎起来,后来刘的女婿也扑了上来,死死地按住了乱动的刘应学,倒好象他对刘应学的仇恨远远的深过了我。我死死地捂住,脑海里全是我的家人,我们一起出游,一起畅谈。我敢说我们一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家了。可是就是因为我手底下的这个恶棍把一切都摧毁了,毁得无情而又残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应学的女婿把我从刘应学的身上硬拉了下来,低声说人早死了。我掀开被子证实确是死了以后,便呆呆在坐在窗户下的沙发上,看着刘应学的女婿收拾房间。他收拾得很细致,随后拉开窗户,拉着我出了病房。我去护士站,他去了卫生工具间。
事发后很长时间,刘应学的女婿没有同我有任何联系。但我知道他是不会放过我的。我也在等,我知道警方迟早会探出真相的。因为事后我也发现了一个极大的破绽。那就是没有我的配合,任何人进入病房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后来我见到了那位女警官,她的眼睛很深,好象永远看不到底似的。当我看见她直直地盯着外科大楼的窗户看时,我就预感到我的时间不多了。一天之内两次来到科里查看,这说明她已经找到最为关键,对我而言也是最为致命的点了。
我也该走了,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妹妹在召唤着我,我们是不可能永久分离的。但是我还要做最后一件事,我非要让刘应学的女婿殉葬。我非要彻彻底底摧毁刘应学,摧毁他的一家,就象刘应学摧毁我的一家那样。
……
文静把这份文件打印出来,附在了卷宗的最后,黯然地合上了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