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蒲城人来说,民国十七年(公历1928年)的春天来得有点迟。已经进入3月了,但春寒料峭,天气阴冷,枝头还没冒出绿芽,太阳总是躲在青灰色的天空里若隐若现。
3月4日傍晚,蒲城警察局新任局长于东阳走进了这个长江南岸的小城,他见到的第一个蒲城警察是陆阿毛。
陆阿毛平日负责在蒲城东大街巡逻,但此时,他并没在巡逻,而是在吃馄饨面,一边吃,一边一脸猥琐地和面铺老板田寡妇调笑。
这个穿着一身皱巴巴、油乎乎警服的巡警让于东阳很不舒服,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走过面铺,没有斥责这个警容不整的下属。他穿着便服,没人认识他。按照省警察厅的公文,明天才是他正式到任的日子。
一
田寡妇面铺的斜对面是蒲城东大街8号院,是这条街上最大的宅院。除正房、东西厢房外,前后各有一个院子。前院很大,种满了应季的花草。后院比前院更大,搭着葡萄架,还挖了金鱼池。
院子的主人叫赵伯轩,在省城做大米生意,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富商。兵荒马乱的年代,做囤积粮食的生意,利润总是丰厚的。他平日并不住在蒲城,8号院的实际主人是20多岁的赵太太。
其实,赵太太并不是真正的赵太太,而是一个完全没有名分的“外宅”。据消息灵通的田寡妇说,她本名叫吴莉莉,似乎是北方人,原来在上海当舞小姐,搭上了到上海做生意的赵伯轩,还怀上的他的孩子。赵伯轩本想纳她进门,但正牌的赵太太死活不同意,赵太太娘家势力大,赵伯轩又十分惧内,只好在距省城不远的蒲城买了座宅子,悄悄将吴莉莉养起来。
吴莉莉在8号院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筱筱”。赵伯轩每月会来一两次,住上一两天,留下许多钱,然后返回省城。筱筱已经3岁了。吴莉莉容貌秀美、待人和善,筱筱活泼可爱,母女俩与街坊们相处得倒是十分融洽。
8号院还有一男一女两个50多岁的仆人。男仆老王,名叫王福贵,兼作门房、园丁和杂役,他老家在江北,1年前躲避战乱逃到蒲城,在本地无亲无故,平日就住在门房里。女仆刘妈,兼作厨子和保姆,她是蒲城人,家就住在东大街上,平日并不在8号院留宿。
3月4日,吴莉莉的心情格外好,因为赵伯轩今天要来。一大早,她就嘱咐刘妈多准备几道赵伯轩爱吃的菜,嘱咐老王把院子打扫干净。
刘妈和老王也替女主人高兴。刘妈说:“太太放心,我这就去买几样新鲜菜,还有先生喜欢喝的黄酒。今晚我留下,陪筱筱在西厢房睡,让太太和先生好好说说话。”老王说:“太太放心,我保管收拾利索,金鱼池里的水也换了,让先生看了觉得清爽。”
大家忙活了一天,一切收拾停当,吴莉莉精心打扮了,显得更加明丽照人。筱筱听说爸爸要来,开心地在院子里疯跑。
门房里的老王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30多年前,那小子也是这般天真顽皮的样子。那时,一家人是全乎的,现在只剩下父子俩。儿子很早就出去闯荡,这几年一直在南洋跑船,虽时常寄钱来,但几年见不到一面,去封信也得寄到上海中转,数月杳无音讯已是常事了。
厨房里的刘妈也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她生了3个女儿,老大、老二好歹都嫁出去了,生活也还算安稳,可老三至今还找不到婆家,媒人都托了好几个,但仍然没有好消息。今年再嫁不出去,就真成老姑娘了。实在是叫人烦心。
傍晚,一辆黑色轿车驶进东大街,停在8号院大门前,老王赶紧打开大门。司机拉开车门,下车的是赵伯轩,中年发福的他穿着厚重的呢子大衣,身材显得更加臃肿。他对司机阿苏嘱咐了一句“明天上午10点来接我”,便迈步进了院。
筱筱冲了上去,一把抱住了爸爸。接下来,自然是一家团聚、其乐融融的场景。
丰盛的晚餐摆满了饭桌,温热的黄酒香气清冽,从屋内一直飘到院子里。老王也在琢磨自己的晚饭怎么解决。到街对面田寡妇那里吃碗馄饨面?那里正挤着好几个常客,领头的是巡警陆阿毛,还有住在8号院对门的小学教员夏青红。
算了吧,一碗馄饨面还得花好几个铜子,老王想。中午灶上还剩下不少锅巴,他装了一大碗,用热水泡了,洒上一撮咸菜,蹲在门口吃了起来。
这时,青灰色的天已慢慢变成了墨色。吃完馄饨面的夏青红见到正吃泡锅巴的老王,打趣道:“晚饭就吃这个?你儿子没少给你寄钱,还这么抠?攒那么多钱,要带到棺材里啊?”
他们住门对门,平日非常熟络。老王也没回话,只是憨厚地笑了笑。
老王不知道,这碗泡锅巴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
二
陆阿毛当巡警,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蒲城不大,民风淳朴,治安一向不错,别说杀人越货的大案,就连小偷小摸、打架斗殴等鸡毛蒜皮的小案子都不多。陆阿毛当了快10年巡警,一直混吃混喝、平安无事,别说死人,连死狗都少见。
3月5日,好运气到头了。陆阿毛一下子见到了5具尸体。
上午10点,司机阿苏按时来接赵伯轩回省城。车在门口等了半晌,没人出来,阿苏便下车敲门,却发现门并没有锁。推门进院,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几秒钟之后,他发现老王倒在门房,赵伯轩、吴莉莉倒在正房卧室,刘妈、筱筱倒在西厢房,到处是暗红发黑、黏黏糊糊的血。
阿苏大呼小叫、连滚带爬地跑到大街上,撞上了正往田寡妇面铺去的陆阿毛。
半个钟头后,8号院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里面一圈是如临大敌的警察,外面一圈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田寡妇、夏青红等一众街坊。
刚刚正式就任几个小时的于东阳走进了院子,劈头就问:“是谁最先发现凶案的?”
“报告长官,是我。”扶墙干呕了半天的陆阿毛强打精神,向于东阳报告了事情经过。
于东阳阴着脸听这个一身酒气、烟味、蒜臭的下属颠三倒四地说完,便由陆阿毛引导着,逐个查看了前院、门房、正房和西厢房。
院子大门完好,门闩门锁没有被撬的痕迹。
门房的门敞开,老王俯卧在屋子正中,身下一汪血泊,脑袋和颈部尽被鲜血染红。房屋低矮狭小,墙面、天花板都溅上了喷射出的鲜血,特别是东墙上悬挂着一大块红白相间的新鲜猪肉,星星点点地溅满了人血。陆阿毛猛然觉得地上、墙上的两团血肉竟有几分相似,腹内一阵翻腾,差点又吐了出来。
正房卧室里原本熏着檀香,血腥味似乎淡一些。赵伯轩上身赤裸,仰卧在床上,瞪眼张口,一脸惊恐,颈部、前胸一片血糊。吴莉莉身穿睡袍,俯卧在地上,颈部、后背血肉模糊。
西厢房的血腥味最重。刘妈仰面倒在门口,也是死不瞑目,颈部、前胸都受了重创。筱筱躺在床上,整个身体几乎都浸泡在血泊里,白色的睡衣被染成了红色。
几个房间的地面上,尽是杂乱无章的各类脚印,夹杂着发黑的血渍。这些脚印绝大多数都是陆阿毛和先赶到的警察留下的。
显然,这些警察还搞不清自己和前清捕役的区别,极度缺乏科学侦察的知识和意识,于东阳想着,脸上的阴霾又增加了一层。
陆阿毛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个年轻的顶头上司好不好伺候。这个新局长虽然刻意留着修剪整齐的八字胡,但年纪应该超不过30岁,这种警政学堂毕业、省城警察厅下派的所谓精英都是一个模样。据消息灵通的田寡妇说,他之所以升得这么快,是因为当上了警察厅厅长小女儿的未婚夫。不过,这家伙也是走背运,头一天上任就遇上这种灭门惨案,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道他要先点谁?
“将现场情形记录仔细,尸体送法医检验。”于东阳命令。
“报告长官,本地没有法医。”陆阿毛说。
“没有法医?那以往是如何验尸的?”
“我们有个仵作,”陆阿毛口沫横飞地开始解释,“是我的本家叔叔,从前清起就吃这碗饭,民国以后也一直在局里当差。验尸是家传的手艺,绝对没问题。”
“那就由他来验,把尸体给他送去。”
“报告长官,他没有专门验尸的地方,都是哪里出事在哪里验。”
于东阳看了一眼围在前院大门外看热闹的街坊,命令道:“就在后院验尸。”
出乎于东阳的意料,这个前清的老仵作手脚格外麻利。不大一会工夫,5具尸体已在后院安放停当,老仵作开始熟练地施展家传手艺。
就在这时,又一辆轿车停在8号院前,一位身穿白色毛皮大衣的中年妇人下了车,身后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跟班和惊魂未定的阿苏,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赵伯轩的太太来了。
三
这是正牌的赵太太。她姓高,父亲做过北洋政府的部长,多年前弃政从商,现在是家大业大、黑白通吃,赵伯轩的大米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多半也是因为背靠大树好乘凉。
她面无表情,脸上似乎刚化完妆,抹着厚厚的一层粉,但依旧遮不住眼角的皱纹,除了眼睛略微发红,并不显得哀伤。
“请您节哀顺变。”于东阳说。
“哀莫大于心死。我对他的心早就死了,现在也没什么可哀的。毕竟夫妻一场,我只是来收尸的。”赵太太的声音很平静。
“警方正在验尸,暂时还不能收殓。劳烦夫人等一等,如果这里不方便,您可以先到局里等候。”
“我就在这里等。”赵太太径直走向东厢房,跟班和阿苏紧紧跟上。
“循例,我们还有几句话需要请教夫人。”于东阳也跟了上来,“您知道赵先生在蒲城有宅子吗?”
“我知道,但从未来过。他自以为瞒得住,一句话不敢跟我提,昨天还对我说是到江北谈生意。其实,这么些年,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住?他真是蠢。”
“住这个院子的吴小姐,您认识吗?”
“我不认识,也没有兴趣认识。我只听过她的名字。那还是3年多前,他想纳这个女人进门,我没答应。其实,就算我答应,我父亲也绝不可能答应。”
“昨天晚上您在哪里?”
“在家里,你们尽可以去查证。请你们尽快验尸,省城殡仪馆的车一会就要到了。”赵太太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了,她静静地坐在东厢房里,合上双眼闭目养神,周遭的一切嘈杂仿佛都与她无关。
老仵作的家传手艺名不虚传,赵太太没有等太久时间,5具尸体均已勘验完毕。
5个人都是颈部主动脉被利器刺穿、失血过多致死。
赵伯轩颈部1处刺伤,胸部2处刺伤;吴莉莉颈部、背部各1处刺伤刺伤;筱筱颈部1处刺伤,胸部和腹部7处刺伤;老王颈部3处刺伤;刘妈颈部、胸部各1处刺伤。
从伤口形状推断,5个人死于同一把凶器,应该是一把十分锋利的短刀。
于东阳吩咐下属:“把尸体尽量清理干净些,尽快让家属收殓吧。”
凶手应该只有一个人。他自前院大门进入,先在门房杀死老王,之后进入正房卧室,先杀死床上的赵伯轩,再杀死下床试图逃命的吴莉莉,最后,进入西厢房,杀死听见动静、正要开门查看的刘妈,再杀死睡在床上的筱筱。杀戮全部结束后,从正门离开8号院。
凶手头脑冷静,选择在颈部下刀,既为迅速致命,又为防止对方呼救、惊动旁人,下手极其冷酷,毫无人性,居然连3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一刀致命后还要连刺7刀。
“报告长官,”陆阿毛不知什么时候又凑了上来,“赵太太把赵先生的尸体领走了,顺带把吴莉莉和筱筱的尸体一并领走了。她说那个女人倒也可怜,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那孩子也是赵先生的骨血,总不能都作了孤坟野鬼。省城殡仪馆的车刚把3个人都拉走了。刘妈的尸体,她男人也领回家了,他还问我能不能叫赵家赔钱,说人到底是死在赵家的,好歹要赔补些损失……”
陆阿毛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于东阳已经不耐烦了。
可陆阿毛的话还止不住:“后院就剩老王头的尸体……”
“送义庄。”于东阳打断了他,“召集大家到东厢房来”。
四
蒲城警察局的花名册上有40名警察,实际只有不到20人,另一半是前任局长吃空额的杰作。现在挤在东厢房里的都算是“精锐”,但大多也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这个案子不难破。”于东阳只好先给这帮乌合之众打气。
“其一,此案是仇杀。赵家的财物一件不少,屋内也没有被翻动的痕迹。凶手不谋钱财,只害人命,不论老小一概不放过,应该是与赵家有深仇大恨的。”
“其二,凶手是赵家的熟人。凡灭门案,十件有九件是熟人所为,灭门也是为了灭口。凶手深夜前来,既能敲开大门,又知道院内各人所住房间,如果与赵家不熟是办不到的。”
于东阳将部下分为3队。第一队负责搜寻凶器等可疑物品。现场没找到凶器,凶手连杀5人,衣服上必然沾满血迹,必须换衣逃遁,凶器和血衣可能被丢在附近。
第二队负责查问周边住户,了解近日是否见过形迹可疑之人。
第三队负责调查赵伯轩的生意及人际往来,了解其有无仇家。
“赵太太近期的活动也要留意。”于东阳特别交代。
“赵太太也要查吗?灭门这种事,女人是做不来的。”
“女人不用亲手做,可以让男人来做。”于东阳说,“我心里有疑惑。赵太太说她从未来过8号院,但等候为丈夫收尸时,却径直进了没人住的东厢房,似乎知道正房和西厢房此时进不得;她说不认识吴莉莉,却知道吴孤身一人无人收尸;她理应恨丈夫金屋藏娇,但还帮那个女人收尸。3岁的筱筱身上刺伤最多,凶手最仇恨的好像是那个孩子,而赵太太至今没有孩子。”
“长官,我干点啥?”陆阿毛突然发现,现场的警察各有分工,唯独自己被漏掉了。
“这个院子循例要封锁几天,你就负责看守院子,禁止闲杂人等进入。”
“啊?晚上也要看守吗?”陆阿毛哭丧着脸问。
“那是自然,昼夜看守,不得有误。”
陆阿毛觉得腿肚子转筋,手脚发凉。
天色转暗,警察陆续撤走,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陆阿毛心里已经默默问候了于东阳的十八辈祖宗,但于事无补,他只能在这个院子里过夜了。白天还好,夜里一个人守着实在太可怕了,怎么也得找个伴。
这时,他看到了救星,正是住8号院对门的夏青红。
“老夏,你不是平时号称不怕鬼吗?老子在这里守夜,你敢不敢一起来?”
“好,只要有酒喝。”夏青红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陆阿毛和夏青红是多年的酒友。夜色深沉,8号院大门紧闭,他们在东厢房里喝酒。
酒壮怂人胆。几两烧酒下去,陆阿毛开始觉得这差事也没那么可怕,反而饶有兴致地聊起了白天所见的种种惨状。
夏青红仔细地听着,他的胆子确实很大,竟然跑到每个血迹斑斑的屋子里转了半天,又在门房里捣鼓了好一阵子,才回到了东厢房。
“你真的不怕鬼?”陆阿毛问。
“我信赛先生,本就不信世上有鬼。再说,这些死去的人我都认识,我和老王还挺熟,他们就算变了鬼,也不至于害我。”
忽然,死寂的院子里响起一阵低沉的呜呜声。
陆阿毛吓得跳了起来。
夏青红笑着说:“那是野猫叫春,这都听不出来?”
“这声音太可怕了,吓了我一跳。”
“这声音并不可怕,我有个想法倒是很可怕的。”夏青红说,接着便娓娓道来。
听完了这个“很可怕”的想法,陆阿毛愣了一下,突然说:“我也有了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五
3月9日,赵家8号院灭门案过去3天了。于东阳的案头堆满了各类文牍,省城警察厅要求限期破案的训令、现场和验尸的详细报告、各方汇集的搜查记录……蒲城警察教育程度不高,上交的报告大多文词不通、前言不搭后语、错别字连篇,于东阳越看越觉得头疼。
赵伯轩的交际圈子很广,有矛盾抵牾者也不少,但似乎都没有你死我活的深仇大恨。
赵太太几天来倒是出入频繁,已经迅速接手了赵伯轩的全部生意。
凶器仍没有下落,也没有找到血衣,或许都被凶手带走了。
街坊们的证词更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仿佛满大街都是形迹可疑的陌生人,据说案发当天下午就有生人在东大街附近徘徊,但捕风捉影的可能性恐怕比较大。
“报告长官”,有人打断了于东阳的思绪。
陆阿毛走了进来,一脸堆笑地说:“按照您的指示,我昼夜看守赵家8号院,这已经3天了,赵家来人问什么时候可以进院清理遗物。”
“让他们再等几天。”
“还有个小事。赵家三口人的尸体运回省城了,刘妈也已经入土为安了,可老王头的尸体还停在义庄,现在天气转暖,眼看就存不住了,他本地没有亲戚,有个相熟的街坊想把尸体领走火化了,然后送到老王头的儿子那里。请示长官行不行?”
“这个街坊是什么人?”
“是个小学教员,叫夏青红。据他说,老王头有个儿子,长年在南洋跑船,几年都不着家,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但有一个上海的通信地址,说是他儿子朋友的,老王头给儿子写信就是寄到那个地址中转。夏青红记得那个地址,准备明天一早到上海,先寻着那个朋友,再想办法通知老王头的儿子。这个夏先生我也是很熟的,是个重情义的人。”
于东阳略一思索,点头表示同意。
夏青红准备3月10日启程去上海,必须清早赶到省城坐火车,所以9日晚上他睡得很早。他的家只有两间屋子,一间充作客厅兼厨房,另一间是卧室兼书房。卧室很小,仅放得下一床一桌一椅和一个衣柜,地上、墙角胡乱堆着好些旧书和杂志,床上的人裹着被子、蒙头大睡。
墨色浸透了夜空,一点星光都露不出来,午夜的东大街一片死寂。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夏青红家门前,毫不费力地撬开房门、潜入室内,慢慢逼近熟睡的夏青红。
夏青红似乎在熟睡,连鼾声都没有。人影已站在床前,手中赫然多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
短刀还没来得及落下,一道雪亮的光柱忽地从床下射出,直照在持刀人的脸上。
紧接着,衣柜门被推开,从里面踉踉跄跄地撞出一个人,一把拉亮了屋里的电灯。
屋外突然嘈杂起来,从街对面的8号院里冲出几个衣冠不整的警察,大呼小叫着自己为自己壮胆助威,一股脑涌进夏青红的家,把两间小屋挤得满满当当。
从床下钻出来的是手持电筒的夏青红——床上的被子里只是塞了两个枕头。
从衣柜里撞出来的是紧握手枪的陆阿毛。
站在床边,一身黑衣,手握短刀的是于东阳。
挤进来的警察刚开始还兴奋地大叫“拿住了”,现在一个个都呆若木鸡。
于东阳的面色如死人一般灰白,声音却很平静。
“这原来是一个圈套。”
“这是一个冒险的赌局。”夏青红说,“没有办法,因为我们实在找不到证明你是凶手的证据。”
“为什么认为我是凶手?”
“最初是因为一块肉。”
六
3月5日深夜,夏青红陪陆阿毛看守8号院。在老王倒下的门房里,他被挂在墙上的一块肉吸引住了。
那是一大块猪臀尖肉,足有5斤多重。在蒲城,买这么一块肉,价格并不便宜。
3月4日傍晚,夏青红看到老王的晚餐是泡锅巴。街坊们都知道,老王是一个节俭得可怜的人,平素格外抠门,一日三餐罕见油荤,连上街吃碗馄饨面都舍不得,怎么会舍得买这么一大块肉?
现在非年非节,他在蒲城无亲无故。这么一大块肉,他绝不可能自己享用,也不大可能用来招待旁人,除非这个人是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儿子。
对于自己的孩子,生活再拮据节省的父母都是慷慨的。
老王破天荒地买了一大块肉,因为他的儿子要来了,他要为儿子好好做一顿饭。
老王买的是新鲜肉,他把肉挂在屋里而不担心会坏掉,是因为他的儿子马上就要来了,或许就是第二天。
老王是怎么知道儿子要来的?他们以往是通信的,他应该接到了儿子的来信。
但是,夏青红把小小的门房翻了个遍,没有找来老王儿子的来信,没有找到任何一封信,也没有发现老王儿子的照片。除非他的儿子自己出现,没有人能够找到他,甚至没有人会留意他的存在。
夏青红又想到了陆阿毛描述的现场惨状:5具尸体身上的刺伤数目不同,但致命伤都在颈部,赵伯轩、吴莉莉、筱筱、刘妈的颈部各有1处刺伤,而老王的颈部有3处刺伤。
明明1刀致命,凶手还生怕老王不死,又补了2刀。
于是,夏青红脑中冒出了一个想法:凶手真正要杀掉的不是赵家的人,而是老王。赵家8号院的灭门案中,不是老王遭了池鱼之殃,而是赵伯轩等人遭了池鱼之殃。凶手杀掉院子里的其他4人,还在筱筱身上刺了那么多刀,是为了隐藏真正的目标。
于东阳说的没错,凡灭门案,十件有九件是熟人作案。不过,这个熟人不是赵家的熟人,而是老王的熟人。
老王是负责看守院门的门房,这个人夤夜前来,却顺利敲开大门,之后进入门房,他是老王熟悉且信任的——这个人会不会就是老王一直等待的儿子?
“我当时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夏青红说,“但我还是想试一试。老王以往给儿子寄信,据说都是由他儿子上海的朋友中转,那个所谓朋友的地址,老王对我提到过。老王识字,勉强能写信,但总担心写错,有一次还特意拿信来让我帮着看过,所以我记得那个地址。3月6日一早,我就去了上海,按那个地址,在一个弄堂里找到了一间租屋,那个屋子平时没人居住,房租却从没断过。我颇费周折,找到了出租那个屋子的房东,又赔了些小钱,才看到了租契,上头租户的名字竟然是于东阳。”
“那是2年前我到上海警察厅任职时租下的,当时留了本名,没想到……”于东阳叹了口气。
“于东阳不是你的本名。”夏青红打断了他,冷冷地说,“真正的于东阳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是警察局长,你父亲是门房,纵然阶级差距悬殊,但也绝对不至于为了隐瞒自己的出身而杀人。我想,不惜用杀人来隐瞒的秘密,恐怕是另一宗杀人案。”
“你恐怕不知道,陆阿毛也是上过警政学堂的。”夏青红看了一眼一脸迷糊相的陆阿毛,接着说,“他告诉我,报考时不必交照片,录取之后,凭录取信入学,只要名字对得上、学费交得齐,根本没人严格审查身份,因此冒名考试、上学的事不少”。
其实,家里颇有些积蓄的陆阿毛就是靠别人冒名替考才混上警政学堂的。
此时是民国初年,国家户政制度青黄不接,前清的保甲制等早已衰颓,新的户籍制度又因南北军阀混战而一直有名无实。直到民国十七年,南京国民政府试图统计全国人口,但就连临近的安徽省都报不上准确的户籍数据。警政学堂当然无力审核入学者的身份。
“大约5年前,你以于东阳的身份进入警政学堂,同时对父亲谎称自己出洋跑船。那时,真正的于东阳应该已经被你杀掉了。”
于东阳突然说话了,表情仿佛很释然:“那个于东阳是个北方的富家子弟,书呆子一个,看了几本上海的《侦探世界》,居然梦想到上海作个‘福尔摩斯’。他拿了家里一大笔钱,悄悄跑到上海,考上了警政学堂,恰恰遇上了我。我那时正走投无路,考学失败,又找不到工作,也不想再回老家,他真是上天送我的一份大礼。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此后,老天对你很是眷顾,你以优等生毕业,先后在上海和省城警察厅任职,深得上峰赏识,还得到厅长千金的青睐。当然,你从此不敢再回老家,也不敢再见自己的父亲,偶尔和父亲通信也只能跑到上海转寄,生怕父亲知道自己就在省城。”
“原来一切都很顺利。只要再等几年,老头子死了,就真正万事大吉了。没想到,去年北伐军和安福系混战,老头子从老家逃难跑到了蒲城。今年,上峰一纸调令,居然把我调到蒲城作警察局局长,我几次找理由推辞,都没有成功。真是时也运也命也数也,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于东阳的目光越来越黯然。
“你苦心运筹了很久,恐怕还多次潜入蒲城实地勘察,将赵家8号院的情形了解清楚。我猜想,你先给父亲写信,说3月5日会去看他,但编了个理由让他不要对旁人说。3月4日深夜,你敲开8号院大门,你父亲虽然感到意外,但一定还是高兴地让你进了院。你先在门房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之后又杀死了院子里的其他4个人,为了掩人耳目,你特意在筱筱身上刺了很多刀。你没有拿走赵家的任何财物,却拿走了你和父亲的所有信件——或许还有你的照片。案发之后,你主持案件查办一切事宜,只让下属围绕赵家展开搜查,自然查不出任何结果。”
“你猜得不错。”
“可惜这些只是猜想,我们并没有真凭实据,只好冒险设这个局。我想,你最担心的是有人会追查老王儿子的下落,为了防止事情败露,你很可能再度杀人灭口。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只要去上海废掉那份租房的契约,再多给房东几个封口钱,我也不一定能查出什么东西。”
“那样并不保险,只有死人才不会制造麻烦。那个房东也是应该除掉的。”于东阳面无表情地说,“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做?”
“我不是警察,你才是。”夏青红说,“你说该怎么做?”
“我当然知道,接下来要拘捕、讯问、搜证、公诉、辩护、审判……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话要说,实在太麻烦了。赵伯轩的老婆自然不会放过我,以她娘家的势力,本省境内恐怕也没什么她做不到的事情。”于东阳的语气依旧平静,却不再看着夏青红,好像在自言自语,脸上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突然,他扔掉匕首,向腰间一摸,手中顿时多出一支乌亮的手枪。在众人的惊叫声中,他迅速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果决地一枪爆头。
七
3月10日,蒲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大晴天。春天姗姗来迟,但总算是来了,树枝头终于艰难地冒出了绿芽。
蒲城的头头脑脑们还在手忙脚乱之中。赵家8号院灭门案告破,凶手竟然是新任的警察局局长。于东阳又举枪自裁、血溅当场,种种曲折内情一时均死无对证,此事如何善后,的确颇费脑筋。
不过,这些都是“肉食者谋之”的事情,录完了口供的夏青红一身轻松地走出蒲城警察局大门,哈欠连天的陆阿毛也跟了出来。
夏青红看着懒洋洋的陆阿毛,问道:“你当初为什么会怀疑于东阳?”
3月5日晚,夏青红先说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他的想法是:凶手可能是老王的儿子。听完这个想法,陆阿毛说出了另一个“可怕的想法”:凶手可能就是于东阳,于东阳可能就是老王的儿子。
陆阿毛眯着眼睛,享受着久违的阳光,不紧不慢地回答:“那是于东阳自己告诉我的。”
“第一,于东阳暗示我们,赵太太有杀人嫌疑,而我认为赵太太不可能是凶手。”
当天,陆阿毛发现,赵太太来到凶案现场的时候,脸上的妆是刚刚补过的,特别是眼底的粉抹得很不均匀。从省城到蒲城有一个多钟头的车程,赵太太的妆却化得如此仓促,她应该是在车上痛哭过,直到下车前才匆匆补了妆。在众人面前,赵太太用不近情理的冷漠掩饰自己对丈夫无法割舍的感情,她到底还是爱着赵伯轩的。
赵太太自称从未来过8号院却径直去了没人住的东厢房,自称不认识吴莉莉却知道她无亲无故——这个好强的女人显然没有说实话。但她也说过,丈夫养外宅的事情根本瞒不住她。陆阿毛推想,赵太太早就雇人将吴莉莉和8号院的情形了解得清清楚楚。案发当天,司机阿苏也有足够的时间告诉她案发现场的详细情况。
“我相信,她爱自己的丈夫,决不会杀掉赵伯轩。她其实是一个善良的女人,所以会给无亲无故的吴莉莉收尸。如果没发生这一切,或许再过些时日,她就能接纳吴莉莉和筱筱了。”陆阿毛幽幽地说。
“第二,案发当天,于东阳说错了两句话。”
准备验尸时,陆阿毛告诉于东阳,蒲城没有专门验尸的场所,他立即指令“就在后院验尸”。检验5具尸体,自然需要很大的空间。那天是他到蒲城上任的第一天,他应该是第一次踏进8号院,陆阿毛只领着他查看了前院、门房、正房、西厢房,还没来得及去后院,他怎么知道8号院里还有一个大得可以用于检验5具尸体的后院?
验尸结束后,陆阿毛告诉于东阳,赵家3口人和刘妈的尸体已经有人领走,后院就剩下老王的尸体,他立即指令“送义庄”。他没有询问老王有无家人、亲属,陆阿毛也没来得及报告,他怎么知道老王的尸体注定无人认领、只能送去寄放无名尸体的义庄?
“他明明来过8号院,也认识老王,却故意隐患这一切,不能不让我疑心”。陆阿毛说。
夏青红觉得,眼前这个邋遢迷糊的陆阿毛突然变得神采飞扬。
“第三,听完你的那个可怕的想法后,我发现了一个最显而易见的证据。”陆阿毛说。
“什么最显而易见的证据?”
“你没有注意到吗?于东阳和老王长得很像啊。”
霎时间,在夏青红的脑海中,于东阳和老王的形象交叠在一起,身形、脸型、面孔、眉眼果然有七分相似。只不过,两人身份迥异,别人压根不会留心这一点。
于东阳毕竟是老王的亲生儿子。
“人心之恶,实在是人脑无法想象的。”夏青红叹了口气。
“肚子好饿,该吃午饭了。唉,得有一阵子不敢吃肉了,今天就吃碗阳春面吧。”陆阿毛又恢复了常态,理了理皱巴巴、油乎乎的警服,一脸猥琐地向田寡妇面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