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令人不快而又直冲脑际的沉闷声响中,尾崎静子睁开了双眼。最初,她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由于是猛然间被吵醒的,所以她还处于一种意识朦胧的状态。接着,同样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这一次,她总算听出那是门铃在响。
“来……了……”
她一边长长地回答着,一边慢吞吞地爬起来。在这种时候来客是最令人感到讨厌的。蓬头垢面,连衣服都懒得穿。而且,想到房间里一点热气都没有,要离开暖和的被窝,真是一件极不情愿的事。
冲着落满了灰尘的镜子,理了理杂乱不堪的头发以后,她怒气冲冲地打开门。按门铃的是那位面熟的邮递员。
邮递员透过深度近视眼镜,眯缝着眼像估价似地打量着衣冠不整的静子,好像在说:这是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邋邋遢遢的女人。
年轻主妇们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像电视剧里的人物那样干净整洁。早上光顾着贪睡,连脸都不洗的,大概只有她了。
“是挂号信,尾崎夫人。”
邮递员不耐烦地说着,然后就把牛皮纸信封递到她的跟前。
她看着信封颇感惊讶,因为她并没有约定在这个时候来什么挂号信,但信封上写着的收件人的确是“尾崎静子”。
“印章。”
邮递员着急地催促道。
她急急地回卧室取了那个便章,递了过去。家里的印章只有两个,一个是正式图章,另一个就是这个便章了。
在收件栏里盖上印以后,邮递员又像瞧不起似的向她投去了一瞥,然后就离开了。不知为什么,静子以前就很讨厌这个邮递员。也许对方对她也怀有相同的想法。
最令她感到讨厌的还不止邮递员一个人。收款员、卖蔬菜的、卖肉的以及小区里的居民们都很讨厌,世上所有的东西都面目可憎,看到的和听到的都使她感到不快。
小区附近的市场里有一家肉铺,她每星期都会去一二次。有一次,她指着60元的次等肉说:
“这个来一百克……”
“一百”这个数字她说得非常清晰,因为不然的话,店员会再问一遍。正巧旁边有一位年龄与她相仿的女人,她是小区内的一名主妇,静子偶而碰到过几次。
“我也要这个……”
她说道。
“是给小狗吃的。称三百克。”
静子的脸色陡然变了,全身的血仿佛凝固了一般。
“呀!这是狗吃的肉?”
这句话条件反射似地脱口而出。
“那我不买了。”
如果这时候肉铺老板能对那位主妇损害他人尊严的无礼行为予以谴责的话,静子的人生观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但对肉铺里的人来说,买一百克肉供人吃的顾客,与买三百克肉给狗吃的顾客相比,显然后者更为重要。
从那时起,在她看来,连孩童那样的小家伙都好像在用轻蔑的、反感的眼光看着她。
所谓的社会就是如此。应该说,她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职员的妻子。丈夫有着固定的工作,而且是一位认真勤快的男人。她也从未做过什么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事情。如果说他们有什么被人瞧不起的,那完全是因为工资低了些,而且工资低也并非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原因。因此,结束租房生活,搬到这个小区里来的时候,她并未考虑到收入的多少竟在生活中占了如此重要的比重。当时,她一味地为摆脱租房的烦恼而感到高兴。
这里虽说是小区,但其实都是独门独户的住宅。在熟人的帮助下,他们在这房子的主人调换工作以后,借管理人员的名义,用非常便宜的价格借了下来。
这个小区是有着一百栋房子的居民区,大半是被大公司作为职员公寓买下来的,因此有一半以上归公司职员所有。能住独门独户的职员公寓的,肯定都是些优秀职员,他们几乎花不了什么钱就能住上这种三室一厅的房子。如果没有熟人的帮助,这样的房子,静子他们是无缘住上的。
搬到这里不到一年,静子就深切地体会到低收入生活的艰辛。
首先是美容院。小区内,尤其是职员公寓里的年轻妻子们,花在美容院里的钱简直令她难以想象。静子常常三个月才用最便宜的价格烫一次头发,但她们几乎是每个星期都要去做一次全套美容,而且用的烫发液也是最高级的。尽管地处偏僻,但美容院总是生意兴隆。
自然,技术娴熟的店主总是在为老顾客服务,静子的头发是由徒弟们代劳的。在这个偏僻的美容院里,能够完成像样的全套美容的只有店主一人。即使付了规定的费用,她的头发也总是被烫得惨不忍睹。
甚至,有时还会碰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情况——在她之后来的老顾客被安排到她的前面。即使抱怨,店主也会对她说:“她是预约的。”于是,“预约”的老顾客就会带着轻蔑和优越的神情向她投去一瞥,然后得意洋洋地坐到镜子前。
在蔬菜店和杂货店里也是一样,抖动着千元大钞购买最高级产品的,总是要比数着10元硬币掏空钱包的她优先。在人多的时候,有时他们还会对她的话置之不理。
她本来就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而且也并非出身低微,因此对他们的态度越发不满,甚至会变得气急败坏。她的脸型原本就并不是那么温柔,自从搬到这里来以后,更是常常显出极为焦躁的表情。
商家也没有给过她好脸色,因为在他们眼里,她并不是一个值得奉承的人。
她渐渐地对这个世界越来越冷淡了。对贫困有了深切体会后,为了消除那种屈辱感,她的神经变得高度紧张,她成了一个自我意识极强的女人。她不由得感到人们都在嘲笑她的软弱,连想要保持一点自尊心都被视作是罪恶。
她喜欢夜晚。沉沉的夜色轻轻地将世上的万物平等地裹入一片漆黑之中,给贫穷的女人提供了一个安乐窝。白昼无情地将人们的羞耻感和虚荣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对她来说,白天是难熬的。为此,她养成了午睡的习惯。
说是午睡,其实并不是那种半个小时左右的瞌睡,而是一早就关上窗,然后就一直睡下去。这样做,最初的目的是为了节约燃料费。今年好不容易终于买了一台石油取暖器,但终日开着的话,油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钻进被窝,一分钱不花,就能享受到温暖了。
然而,最近好像已经养成了惰性,她总是睡个不停。即使起床,也没什么好干的,这倒是事实。打断了一顿好觉,将她拖到冰冷的门口的门铃声弄得她很不高兴。来者一般都是收费人,或是推销没人要的高级化妆品或工具的推销员。
看到她睡眼朦胧中紧绷着的脸,推销员们在一声拒绝之后立刻就会退走。他们一眼就看出她是一个靠虚荣心和优越感都不可能打动的人。
然后,她就骂骂咧咧地再一次钻进被窝里。
但是,今天却有些不同。送来的是挂号信,而且信封上明确地写着她的名字。睡意顿时消失,她冷得打颤又看了一遍信封上的收信人地址。
上面写着:“福冈市昭代町13丁目70,尾崎静子女士”,寄信人是大分的邮局。
她有些迷惑。
7年前她的确与丈夫一起曾在大分住过。那时丈夫的公司(虽说是个小公司)还很景气。大分是个物价便宜、生活朴素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当时她还十分年轻。
开始为购房而存钱的,也是在大分。但是,搬到福冈时就应该自动解约了。当时所有的手续都交给丈夫去办,或许是留下了一些其它的存款,因而现在寄了过来。大概只能这么解释了。
这里的房子一般都以住宅的号数为投递的标识。她的编号是319号。正式的地址应该是“70—19番地”,但如果不根据号数的话,要在一百幢房子中找到收信地址也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因此寄到这里来的信,往往不写正式地址,而改用号数。但是,这封信只写着正式地址中的“70”,却省去了后面的“19”。
静子带着疑惑和期待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本活期存折。它不是一张折着的纸,而是将好几张纸钉在一起制成的。封面上确实写着她的名字“尾崎静子”。
尾崎静子急忙看下面的内容:“大分市长滨3丁目××番地……”
这个地名,她没有丝毫的印象。起始处盖有一个“东京邮局”字样的红色印章,后面罗列着昭和三十九年以后的历次存款金额。
看到这里,她恍然大悟。
这是一封送错了地方的信。因为昭和三十九年时,她已经来到福冈。
存折上开始时存入的金额并不多,渐渐地从三千元到五千元,以后又从七千元增至一万元。从几乎空白的支付栏可以看出,主人是光存不取的。当她看到总金额时,她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足足有二十七万八千五百六十元之多。
一瞬间,她的视线被盯在这个数字上,这简直就是一双饿鬼看到美味时的贪婪的目光。她甚至想人非非:莫非是有人因可怜她的境遇而在悄悄地给她存钱,但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她没有昭和三十九年以前住在东京的熟人,而且世界上更不会有如此古怪的人。
那么这样的差错是怎么发生的呢?
她恋恋不舍地放下存折,又看了一遍信封:“福冈市昭代町12丁目…”
静子屏住了呼吸。刚才她将它错读成了“13丁目”。姓名、文字,直到番地都是相同的,因此她想当然地以为是寄给自己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感到疑惑,有些内疚。虽说是误拆,但毕竟是拆了别人的信封,更何况这是一个与金钱有关的信封呢?
以前也发生过几次投错信的事,其中既有同一小区内姓“尾崎”的人的东西,也有寄给12丁目的尾崎友夫的。但同姓同名的误投,今天却是第一次遇上。或许这个“尾崎静子”就是尾崎友夫的妻子吧!她虽然不与邻居们来往,但寄给她的信却不少。
静子在以前还不懂得贫穷的滋味时,也是一位性格开朗的女性,热衷于社交。邮递员会将此信送给她,可见一斑。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贫穷为何物。一收到来信,她就会饶有兴致地写上一封回信。内容都是富裕、幸福地生活着之类的话,也可以说她在信中营造着自己的理想生活。
那个戴眼镜的邮递员是负责这一片的,他好像很快就知道她叫“尾崎静子”。至少在他的印象中,在昭代地区,319号的居民叫“尾崎静子”。他对这封地址有残缺的信并未多加注意,就把它当作319号的尾崎静子的信,并径直送了过来。虽说这是邮递员的疏忽,将“12”看成了“13”,但她冒冒失失地将信拆开,也是有一定责任的。
但是,既然已经打开,就无法补救了。发生这种出乎意料的事情以后,她也没有理由埋怨邮递员。她首先想到的是,无论如何必须把信送回它的目的地。她自信能够将事情说得非常圆满,不让对方感到疑虑和不悦。
外表看来,静子是一位给人感觉颇好的女人。说话时彬彬有礼的模样甚至能给人一种有知识、有教养的感觉。她善于伪装自己。这种“伪装”就是女人的天性。
她捏着十元硬币,向小区内装有公用电话的游乐园方向走去。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电话亭孤零零地竖在那里,电话亭里有一本用链子串着的电话簿,这主要是为了防止被人拿走。
她一边翻着电话簿一边心里思忖着:如果电话簿里找不到的话,就只好费神去找那幢房子了。
非常幸运。电话簿里印着“尾崎友夫,昭代12……”电话簿里虽然没有详细地址,也没说那个“尾崎静子”是他的妻子,但可能性还是有的。
静子拿起话筒,刚要放入硬币,一瞬间犹豫了,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打了电话,一切便都不可挽回了……”。这时,她并没有想要干什么,只是想先不给对方打电话。
静子放下电话簿。台上有一支别人遗忘的铅笔,她撕下电话簿的一角,记下尾崎友夫的电话号码。
回到家里以后,她在没有热气的房间里又翻开了存折。
二十七万八千……
这个被盖了章的数字像火一样灼烧着她的眼睛。
如果有这么多钱的话,再加上她近乎疯狂地攒下来的存款,就可以买房子了。
眼下,她最想要的是一所能让她安居的住宅。
为了房子,她受了不少累。在大分住的是个人经营的公寓房,当时每月要付的房租达六千元之多,但对他们来说还是能够承受的,当时丈夫任大分办事处主任。后来公司衰败了,办事处无法再维持下去,于是他们被召回福冈。
从那时起,他们整整租了五年公寓。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们又会被人从现在住着的这所舒适的房子里赶出去。在借这间房子时作为条件之一,在主人提出收回要求时,他们必须立刻交还。
从付6000元房租的时候开始,尾崎静子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拥有住房,并对此有着深切的体会。房租是死钱,长期租房的话,就等于在作许多不必要的浪费。
就连20年前住的那间6叠大的房间,也要付5000元房租。如果从现在的住处搬走重新租房,每个月至少也得付七八千元的房租。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只有将这些钱用作购买住房时的月付款,才算把钱用活了。
三年前她有60万元的存款,现在只剩下了50万元。就是说,他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吃掉自己的梦想。分期付款的首付款至少也要80万元。因此,她是一边梦想着有一捆30万元的钞票从天而降,一边过着无精打彩的日子。
现在,她的眼前就摆着将近30万元的钱。
“如果这是自己的钱……”
一瞬间,她犹豫起来。
这些钱真能占为己有吗?她的头脑变得灵活起来。
这是一个非常勉强的想法。首先,没有印章。存折上盖着的章当然是特制的。如果以印章遗失为由,提交领款申请的话,也许能够奏效,但要顺利办完这些手续无疑是十分困难的。
最成问题的是,真正的尾崎静子因为没有收到存折而会与邮局联络。邮局也许会因此进行查找。她在挂号信上盖了章,邮递员也一定还记得她领取那份挂号信的事。
到那时,她隐匿他人钱物一事肯定会暴露,就像二加二等于四一样,这是确凿无疑的。她会被逮捕,即使不被判刑,也会招致世人更多的冷遇。同时,丈夫也可能会因此而被开除。
这种事是绝对不行的!——
几乎就在她决定归还存折的同时,她突然想到:只要不让真正的尾崎静子出现就万事大吉了。正如俗话所说的那样,死人是不会开口的,如果当事人离开了人世,就没有人知道存折丢失的事了。
通过这本存折,可以看出对方是昭和三十九年从东京搬到大分的,然后又在最近来到福冈,也许是跟随着丈夫的工作调动才来的。
在大分的任期一般是三年左右,也可能两年。假设尾崎友夫果真是她丈夫的话,那么估计至少应该比妻子早一年来到福冈赴任,然后再将妻儿接过来。如果是最近与全家一起来到福冈的话,电话簿上就不可能登有他的名字。
这大概是一位很早就受到重用的精英。他为什么将妻儿留在大分?其理由,静子不得而知,她猜想或许是因为孩子读书的缘故。大分有一些很不错的高中,与其为人校考试伤脑筋,还不如母子暂时留在大分,直至孩子完成学业。
不过,以上这些只是静子的推测。她浮想联翩,展开着幻想的翅膀,隐隐地感觉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感。
这些存款也可能是妻子的私房钱。人们存款一般都是用户主的名义,更何况这张存折是光存不取。虽说存款的金额在逐渐增加,但基本上每次都是存人一个固定金额。按理说,应该在发奖金时存人一笔数额可观的钱。如果有孩子在读高中,那么对方的年龄应该是在40岁左右。倘若如此,总觉得这点存款未免太少了。
静子越是这样推测,就越觉得这是女人的私房钱。
那个尾崎静子是最近才从大分来这里的。在离开大分时,她为了计算利息,将存折托付给大分的邮局。然后,这张存折被误投到她的手中,这样解释比较合理。对方肯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存折的到来。
这个拥有将近30万元私房钱的女人……
静子感到十分嫉妒。
对于那个女人来说,这些钱具有什么意义呢?只会变成礼服或宝石之类的东西。但如果到自己的手里,它就能够换成房子。自己这个如同死人一样活着的女人因此就能够得救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样的使用方法比这更有效呢?
而且,这又是一件多么凑巧的事!同一街区再加上极其相似的地址,同名同姓、相同文字。
静子不由觉得这仿佛是苍天有意的安排,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在这之前,如果有机会的话,她说不准会去偷别人的钱。如果捡到巨款,她会毫不犹豫地将其占为己有。即使失主为此而自杀,她也丝毫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在她看来,杀死对方夺取存款,与侵吞捡到的财物导致失主自杀,两者会有什么区别呢?
将存折插入信封时,她下了决心。在人的一生中,有时必须以生命为赌注,孤注一掷。
她换上整洁的衣服,梳理好头发,离开已连睡了几天的床。
决定铤而走险,必须具备几个条件。如果尾崎静子真是尾崎友夫的妻子,就可以依靠电话进行联络。而且:
○对方按自己的指示行事;
○对方单独一人来到指定地点;
○证实那存折上的钱确是私房钱;
○证实对方没有将信件误投的事泄露给他人。
如果具备这些条件,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没有任何证据证明12丁目的静子和13丁目的静子会有某种关联。有谁会联想到这是一起因邮件误投而引起的杀人事件呢?
静子走出家门。昭代时是最近刚开始开发的新兴地区,公寓住宅就建造在以前的农田上。小区建成以后,这一带好像突然之间发展起来,但依然留有一些农村的气息。
她找到12丁目街道。这是一个私人住宅较少而公寓和公司住宅相对集中的、略显苍凉的地方。
到底把对方约到什么地方去?静子为此煞费苦心,离得太远不好,人多的地方又不行。她在四周信步走了一圈。
附近有一座杂草丛生的秃山,周围荒无人烟。这里,天气好的时候会成为孩子们游乐的场所,现在却寒风刺骨,山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但是,要将对方约到这里来,就必须隐瞒自己的住址,不能将这秃山当作13丁目与12丁目之间的标识物。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里可能又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对方也不会愿意说出自己的详细住址。
选择好下手的地方以后,静子先回到家。
现在还有一个关键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如何杀人。互相斗殴那样的杀人方法毫无意义。万一对方在体力上占优势的话,自己反而会被对方杀死。将对方从山上推下或勒脖子之类,又显得太愚蠢。
下毒怎么样呢?倘若如此,可以不直接弄脏自己的手,又比较适合于女性。但这种可能性也不大,谁会在马路上狼吞虎咽地吃一个陌生女人给的东西呢?
最后,只剩下使用武器这一办法了。说起武器,静子首先想到的是刀,但家里只有一把卷刃的切肉刀,而且刀刃有20厘米长。往哪里藏,又怎样在瞬间快速拔出来?左思右想也不行。即使能将刀藏在身上不让对方察觉,但如果不能立即拔出来的话,就会前功尽弃。
如果买一把能放在外套口袋里的小刀,危险就更大了,警察会从买刀的商店里找到线索。关键在于外行很难手持尖刀一下子刺中对方的要害部位。对方被刺以后一定会极力反抗或大声呼救。如此看来,使用武器也是勉为其难的。
突然,一个想法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用棍子。趁着对方转过头去的一瞬间,用棍子猛击对方的后脑勺,这样就大功告成了。即使没有给对方以致命的打击,只要她倒下去,事情就好办多了。杀死失去抵抗能力的对手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而且,如果是棍子,拿出去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根本不需要什么遮遮掩掩的。
静子打开那扇久未开启的通往院子的门。冬日的阳光有气无力地洒落在那些常绿树和枯木上。在这个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院子里,种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树木,这都是房东种下的。静子他们租下这间房子以后,从未修剪过枝叶,于是那些树枝便趁机放肆地伸向四面八方。院子疏于整理的并不只是静子一家,住在公司职工公寓里的住户们也不愿意把钱花在这种临时住处的树木上。私房和出租房的区别,只要看构成围栏的灌木就一目了然了。
静子用贪婪的目光寻觅着自己所需要的树木。她在院子的角落里发现一棵枇杷树。这棵树好像已经被人遗忘,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虽然它有两三米高,但技干纤细,大概过几年也长不出批把来。静子走进院子,试着握了握批把树的树干,粗细正好合手。
她没有再去动那棵批粑树,而是转身去了设在藤崎的邮局,因为她必须尽快将存款取出来。而且,大白天在院子里砍树,容易被人猜疑。虽说是独门独户,但小区里还是人来人往。其实这种房子反而比用墙壁隔开的公寓房看得更清楚。那些口无遮拦的人,很有可能会把她无端砍树之事告诉房东。他们熟知别人家里的情况,就像会心灵感应一样。
到邮局路程不足一公里,附近原先有一个监狱,由于这一带迅速开发,监狱搬迁到更加偏僻的地方,但周围的景致还保留着当年的痕迹。这里有着一种在农村或城郊感觉不到的冷清,同时又给人留下杂乱无章的印象。从外表上看来,这一带光彩照人,但只要绕到背后,就能看到毫无规则地林立在柏油马路两侧的、令人大倒胃口的饭馆、简陋的美容院和杂货铺等。
邮局面对着铁路,与旁边刚建成的洗衣店的摩登建筑形成了令人怪异的反差。
邮局里很冷清,空荡荡的。静子从自己的存折上取出5000元。
“对不起,我想问您一下。”
她一边接过钱一边说。
“如果我搬到其他县去的话,我的存折怎么办呢?”
“用不着做什么变更。”
一位面容姣好的女职员回答道。
“用不着做变更,也就是说,不需要办什么手续?”
“不需要。存折在日本全国各地通用。”
“那么,如果要取钱的话,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取吧。”
“是的。但每个月取钱的数额不得超过十万元。在这个限额之内,在全国各地都能立刻支取。”
另一名中年职员用事务性的语气说道。
“但是如果在其他邮局支取,必须提交能证明取款人是存折户头本人的证件。”
“哪些算是证件?”
“简而言之,只要能证明自己是存折的开户者,什么东西都行。比如说,购粮证、健康保险、身分证,或是寄给本人的两三封信等等。”
职员透过眼镜注视着她。
“手续并不繁琐,所以如果是搬迁,或是与原先的邮局解约,还不如在其他邮局继续将钱存下去。”
她说得有些刺耳。
当对方看着自己的时候,静子猛然间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但职员很快便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继续处理那些剩下的文件。她好像已经习惯于类似这样的提问了。提这类问题的人一定不少。邮局职员的口答令静子非常满意。既然在任何邮局都能兑付,那么对她来说取钱就应该是安全的。如果需要很复杂的手续,那么她就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计划。邮局职员的解释使她的杀人计划变得更加难以动摇。
一回到家,静子就取出她常备的便笺。
……
省去客套话,敬请原谅。
四五天或一周以后,您会收到一封寄给我的信。这并不是什么差错造成的。我这么说,是因为我住在大分的时候曾经向当地的报社投过稿。您大概也知道、各家报纸都设有一个专门面向妇女的投稿栏。投稿的内容都是批评日常生活中那些自私得令人无法忍受的家庭主妇。
正如您知道的那样,我现在居住在一个小区里,所以如果投稿者的住址和姓名被刊登出来,别人一眼就会看出是我写的,而且受到批评的人,大家都能够猜到。尽管我对稿件是否能被采用并无信心,但为了以防万一,我就冒用了您家的地址。当然,名字还是用我的。我没有征得您的同意就这么做,真是非常抱歉。
由于上述原因,稿费将被寄往您处。稿费的金额不大,而且作为借用您家地址的酬谢理应奉送,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赚到的钱,所以还是希望给自己留下。可能会给您增添不少麻烦,能否请您在收到稿酬以后,将它装在其他信封里寄还给我。因为我想把它连同信封一起保存下来,留作纪念。
尽是一些拜托您的事,太失礼了。这一次请您务必原谅,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给您添这样的麻烦了。此外,听别人说,有时会有读者寄来赞扬或批评的信件。当然,未必一定会有人写信来,但偶而有好事者会给文章的作者写信。如果收到这样的信,也麻烦您将它装入信封一并寄来。
姑且寄上信封两个,邮票两枚。请多多关照。
熊本市京町1丁目××番地田所千鹤小姐……
静子用她那漂亮的字体一口气写完了信。她写就一手与她的容貌极不相符的好字。她从小就擅长写字,她的字还曾经被装裱后挂在大礼堂里。但这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仅仅只是字写得好,甚至连特长都算不上。
田所千鹤是她中学时的同学。与争强好胜、成绩优秀的静子相反,千鹤是一个消遥自在的人。她能和静子进入同一所县立高中实在是有些意外,她是趁着六三制义务教育所5!起的混乱才通过考试的。因此,在读书期间,她与静子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每次考试,千鹤总有一门功课要拖后腿,还因为不会做数学作业而动不动就哭鼻子。她的头脑不太灵活,静子每次都要在旁边辅导她学习。
千鹤的座位紧挨着静子。静子既不是同情成绩不好的同学,也不是想在她面前显示自己的优越感,只是觉得她的哭声太烦人而已。而且,千鹤是那种能够博得同性喜爱的美女,文静、温顺的女孩。能保护这样的女孩,也不是一件坏事。
因此,两人之间,与其说是友情,还不如说是一种主从关系,但两人都对此非常满意。特别是千鹤,她常常把静子视作自己的恩人,直到毕业以后,她有时还会给静子寄来一两封信。由于丈夫调动工作,她搬到了熊本,一年半以后写信通知了静子。字里行间,千鹤以往那种单纯、悠闲的模样还依稀可见。在信中,她说想要造房子,但由于丈夫的工作调换,估计难以实现。看来,她正过着很优裕的生活。她不是那种喜欢吹牛和故意摆阔的女人,写这些只是为了与过去的恩人一起分享自己的幸福而已。她天真地以为静子也会为她的幸福而感到高兴的。
看到她的来信,静子痛感到成绩优秀与否和头脑是否灵活,对于人生来说实在是毫无意义的,女人更是如此。对女人来说,没有比找到一个会挣钱的丈夫更幸福的事了。可以说,女人一生的命运是由自己所找的丈夫决定的。与其说静子的命不好,还不如说她只能找到这种档次的男人。作为小公司的职员,头脑里始终存在着与企业兴衰有关的意识。但是当年,她过了25岁以后,就产生了一种焦急的心理。一方面,妹妹刚过20岁就出嫁了。另一方面,母亲也责怪她没有什么优点,却又挑三拣回的,是不是想去作后妈?当时看来,她的这门亲事总比做后妈强吧!不过,现在她却有些怀疑:是否真比做后妈强?
她之所以选择住在熊本市的田所千鹤,是有原因的。
首先,她想将熊本作为取钱的据点。因为从距离上看,熊本是十分适合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12丁目的“尾崎静子”存钱的那家大分邮局取钱,但是这很危险。那个“尾崎静子”在整整三年的时间里每月都去邮局存钱,邮局里的人对她的长相应该有一些印象。而且搬到福冈之前,她还特地托邮局计算利息,并将存折寄往她的新住处。邮局里的人对此是不会忘记的。拿着受害人的存折去那里,无疑就等于去自首。
如果在福冈的邮局里取钱,因为就在本地,所以也十分危险。12丁目的“尾崎静子”被杀事件肯定会被刊登在社会新闻最醒目的地方。邮局职员一读到这条新闻,就会记住“尾崎静子”这个名字。对静子来说,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将邮政储蓄与被害人联系起来。在这一点上,因为熊本位于其他县内,所以在福冈的人眼里,这条新闻的价值并不大。而且从距离上来说,选择熊本也很不错,快车只需两个小时就能到达那里。此外,住在熊本的千鹤有些愚蠢,只要是静子的托付,她一定照办。
将信封好后,她在房间里铺好被子,钻进被窝里。与无所事事、闲得无聊、呆呆地打发时间相比,这样更舒服些。今晚,丈夫英幸也许又会很晚回家。他很少按时回来,工作一结束,就与同事们躲在办公室的一角开始搓麻将,目的只是为了能赚点零花钱。同事们都抱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赌局就变得没完没了。静子从未对晚回家的丈夫说过什么抱怨的话,因为即使他回来也不会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可干。更重要的是,她对丈夫已经不再感兴趣了。
不久,静子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她的心情非常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甚至也没有做什么可怕的恶梦,一连躺了两个小时,醒来时四周已经暗淡下来。她慢慢地起床,然后从库房里取出锯子。
她借着院子外透进来的灯光,很快找到那棵批把树。天黑以后,从各家的厨房里传来了换气扇沉闷的声音,同时也飘出了各种各样的气味。
静子开始锯树,没想到锯树的声音会有那么响。附近的人会不会听见呢?这音响效果简直可以打满分。但正因为如此,别人反而难以正确地判断出到底是哪户人家发出的声音。
不一会儿,细细的树干就连带着树皮断了下来。静子胡乱地扯断树皮后,将树干拿进房间。去掉树叶,将树干锯成合适的长度以后,看起来就像是一根手杖。
她看了看时间,快到7时了。英幸回到家总要在12时以后,如果公司是5时30分下班,看他现在还没有回来,准是又在哪里开赌了。
静子用报纸将刚做好的手杖仔细地包起来,然后将信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接着便拿着包着纸的手杖和购物篮离开了家。她常常赶在超市将要关门前去购物,即使是碰到什么人,也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然而今天,她并没有去超市,而是径直去了那座秃山。她来到白天观察过的草丛里,打开纸包将手杖藏了起来。
不出她的所料,丈夫回到家时已经半夜。静子一反常态,还没有睡着,大概是傍晚时分那次瞌睡在作祟的缘故。奇怪的是,她对明天所要采取的行动没有丝毫的感觉。丈夫英幸见静子还没有睡着,露出一丝欠意的表情。他比静子年长三岁,但两人站在一起时,静子反而显得苍老一些。丈夫在她身边时,她常常会觉得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女人。最近几年,她从未怀着依赖、眷恋的感情对待丈夫。在他身上,她只是感到可怜。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会忘记自己的不幸,而一味地可怜他。
“你还没有睡啊。”
英幸说道。
“你今天是怎么啦?”
这种时候,英幸连措辞都变成中性的。
静子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不管怎样,丈夫是一个善良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感觉受不了。如果他过的是一种自甘堕落的生活,那可能还有救,但丈夫却偏偏毫不客气地把泥浆般的善良一古脑地泼了过来。
“对了,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英幸突然想起,说道。
静子对他的话毫不在意,充耳不闻。他不可能拿出什么能让她感到惊喜的东西。她已经把自己训练得不再对丈夫抱有任何期望了。果然,他拿出一本记事本。深绿色封面的记事本在丈夫那双大手里显得实在太小了。
“不错吧。”
他捏着本子给她看。
是XX君送给我的。”
“颜色很好看啊。”
静子机械地附和着。
“有了这本子就方便多了。我随身带着,想到什么就记一下。你也可以这样做吧。”
英幸把那种令人无法忍受的体贴强加于她。
“你也有很多事要记吧。可以记朋友的住址、电话号码……你经常写信,所以手头还是应该备一本笔记本。”
静子收下记事本。她其实并不想要什么记事本,但推回去反而觉得有些凄惨。她不是觉得丈夫惨,而是把自己看得惨兮兮的。同时,丈夫想要用这种粗糙的记事本来博得妻子欢心,这也实在是太可怜了。如果一口拒绝,丈夫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如果会生气地揍她一顿,这倒无关紧要了。但估计丈夫会战战兢兢地试着问她为什么不高兴。然后,他就会明白自己的无能,工资的低下……
静子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望着丈夫。如果他知道的妻子正在计划着一起杀人事件的话……
静子想象着,有一种毛骨谏然的感觉。如果再稍稍可怜一下丈夫的话,她甚至产生了放弃这个计划的念头。但这样的想法在她的脑海里只是像闪电一样掠过。既然已经良心泯灭,也就绝无中止的理由了。
能够安全地将钱弄到手的可能性很大,剩下的就是实施的决心。今夜过后,到了明天,实施的决心会变得更加坚决,还是会发生动摇?这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能明白。
静子将赌注全都压在明天早上。
静子心安理得地陷入了沉睡之中。早晨醒来时,她觉得神清气爽。感觉这么好的早晨真是不多见,过去懒散惯了的身体里充满着一种紧张感。静子敏捷地跳下床,开始冷静地思考这一夜的睡眠到底给自己的心境带来了什么样的变化。只要有一丝犹豫,她就必须放弃这份计划,因为犹豫会招致危险。
她仔细地推敲着昨天设定的五个条件,她不知道这五个条件全都满足以后,自己还会不会犹豫不决。能否按计划冷静而理智地杀死对方,她对此没有把握。在动手的一瞬间,需要一种对对方满怀憎恨的激情。计划已经订好,以后就只能任凭事态的发展。静子希望对方是那种能够燃起她仇恨的典型的阔夫人形象。
她一反常态,在起居室的木凳上漫不经心地坐到上午11时。若在平时,她已经要开始准备再次上床了。只要一上床,睡意就会立刻袭来。贪睡反而会消磨人的精力和体力,静子深诸无所事事的痛苦。因为生活电气化,有着大量空余时间的主妇们是如何度过漫长的一天的呢?
到了11时,她振奋地站起身来,坐到镜子前。她拿出一把断柄的梳子,仔细地梳理着头发。上次烫发是四个月之前的事,已经看不出什么波浪了。她将浓密的头发梳成了一个发誓,看上去像个一本正经的知识女性,然后认真地化了妆,穿上珍藏的短大衣和裙子。普通的装扮很容易引起对方的警戒,更别说还是与存折有关的事。
她做了20分钟的准备,临出门前又回想着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事。她突然想起凶器的处理问题,把它留在现场就太危险了。但如果拿回家,又有可能被人看到。她猛然发起愁来,片刻后便想出一个简单有效的解决办法,只要将它折断不就行了吗?她家里有一把斧子,是以前租房子时用过的。它不适合作为凶器用,因为它不容易藏匿,也很难迅速拔出来,却可以用来销毁凶器。
外面下着冰冷的雨,为了不使存折被雨淋湿,她用塑料纸将它包起来,放入大衣的口袋里。然后,她拿着包着斧子的包裹,撑开了伞。
去秃山的路上有一个公用电话,这是她昨天事先察看好的。为了能早点到秃山,与儿童乐园那个公用电话相比,还是用这个电话比较方便。静子走进电话亭,拿起了淡蓝色的听筒。对方的电话号码她已经熟记在心。
拨号时,她很满意地看到自己的手没有一丝发抖。这是实施计划的第一步。
“喂?”
听筒里传来一个女人清澈悦耳的声音。
“我是尾崎。”
拿起听筒后自报家门的家庭现在已经很少见。静子猜想对方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家庭。“我想问您一下……”
静子用很柔和的声音说道。对方低低地说了一句:“这……”
“请问您家是否有一位尾崎静子女士?”
“我就是……”
对方回答道。静子感到一阵心悸。
“说实话,我做了一件十分对不起您的事情。”
静子强压着自己的振奋情绪,平静地说道。
对方好像短促地说了一句什么,但静子依然飞快地说着:
“我想过一会儿见到您以后,再向您道歉。其实是寄给您的邮件错投到我家来了。”
“这……”
“我以为那是寄给我的,所以就拆开了。里面是大分邮局寄来的存折。”
“嘿……”
“因为我记得自己没有那样的邮件,所以就重新查看地址,才发现是投错的邮件。事情的经过就是这些。真是太抱歉了。”
“不用客气,别这么说……”
对方对静子那礼貌的用语和直率的道歉产生了好感。
“我想把信送到府上来,但不知道该怎么走好。”
“您是住在哪里的?”
对方的语音里没有任何方言,嗓音很开朗。静子报了一个相邻街区的名字。说实话,那个地方她都没去过。
“怎么会送到那个地方……”
对方自言自语道,稍稍有些不快。她是在抱怨投递员送错邮件的事。
“如果不方便的话,你邮寄过来……”
“不行!”
静子断然拒绝。
“那不行,如果不将东西亲手交给您,我会感到不安的。”
“那么,要不我来取……”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礼节性的话。
“那么,这样吧……”
静子客气地说道。
“我们一起出发,然后在途中碰头,您看怎么样?”
“这样也好。”
于是,静子指定了那座秃山。
“现在出来,您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她故意关切地问。
“正好是中午的时候……”
“没有没有……”
对方无意中说出了含有担心意味的话。
“现在我家里没有人,不过没有关系的。”
“还有……”
静子故意装作支支吾吾的样子。
“真是难以启齿,我想为了谨慎起见……”
“呃?”
“我并不是不相信您,只是在这种场合,我希望您带上能证明您身份的证件。”
“这确实是需要的。但是我带什么来好呢?”
“盖在存折上的那个印章怎么样?这样的话就确凿无疑了。”
对方有些犹豫。
“我也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失礼……”
静子毅然说道。
“但我觉得查看一下你的印章是我的义务……”
“我明白了。就按您说的,我把证件带来。”
对方好像没有任何怀疑。生活在用一捆捆钱砌成的围墙内、远离世间的女人,是根本无法想象出身边会有一个为了金钱而怀有杀意的人。
“那么,我现在就出来……”
对方说道。
“请多多关照。我穿和服去,是一件紫色的和服。”
“我是……”
静子停顿了一下。
“我的腿脚不太好,所以支着拐杖。”
“呃……”
对方感到惊讶。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好像因为残疾缘故,又增添了对方的信任。
静子离开电话亭,径直向放手杖的草丛走去。
手杖还在昨夜的那个地方,被冰冷的雨水打湿以后,握在手里有一种不快的感觉。她支着手杖,试着用拖着腿的姿势慢慢地走了几步。她不知道这种程度的瘸腿到底是否需要拐杖,但对方是不可能注意到这些的。
她缓缓地走着,事到如今,不能操之过急。重要的是既不能被熟人看到她支着拐杖走路的模样,也不能让对方那个尾崎静子看到她不支拐杖的样子。
秃山就在眼前。看来她必须等一会儿。对方以为她是从另一个街区来的,肯定会晚出来几分钟。她的左手拿着伞和一个包着斧子的包裹,感觉有些沉重。
静子把包裹放在树荫里。
她在指定的场所等了片刻,对方来得比她预料中早。正如电话里所说的那样,她穿着一件和服短外衣,柔和的淡紫色映衬出了一张细长的白脸。
静子第一次面对着自己想要动手杀害的人。
对方的形象与她的嗓音给人的印象是十分一致的。看上去她只比静子大两三岁,实际年龄也许还要大一些。她那苗条柔弱的体型,让人一眼就能感觉到一种都市的美。细长清秀的面容显得很普通,充满着一股对生活感到心满意足的女人气。她就是那些靠着丈夫赚钱贪图享乐的女人的典型。
一瞬间,她让对方幽雅的仪态给镇住了,由此她产生了一种奋然而起的感觉。
“初次见面…”
对方客气地鞠了一个躬,而且本能地看了一眼她的脚。
“真是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哪里哪里。”
静子沉稳地口答着。
“稍稍仔细些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我一时疏忽,才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其实我也叫尾崎静子,名字也完全相同。”
“是吗?
对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您以前就住在这里了吗?”
“我住了快两年……”
“那么,邮递员投错也是有情可愿的。我是最近刚搬到这里来,我丈夫先搬过来,我因为其他原因,留在了大分。”
“您说的大分……”
静子用辩解的口吻说道。
“其实我姐姐也住在那里,还常常写信给我,我起初以为是她寄私房钱给我。因此……各种不同的情况凑在一起,所以我才把别人重要信件错拆了。真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
对方随和地打断了她的话。不管怎样,她好像对腿脚不灵便的静子怀着一种深切的同情。
“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刚才您提到的私房钱,其实我也是这样的。”
“是吗……”
静子装作很害羞的样子笑着。
“那么,我打电话给您的时候,幸好您丈夫不在家。”
“真是这样。”
“您出来的时候,锁门了吗?”
静子很自然地把话题转了过去。
“锁了。”
“您有没有托邻居看门呢?”
“没有啊!?”
对方露出诧异的神情。
“那样的话,您到这里来,没有人知道吧?”
“是的,你问这些干什么?”
“这一带挺危险的,经常发生入室盗窃事件。”
“哎,那看来得快点回去……”
静子取出用塑料纸包好的存折,一边点着头,一边翻到盖有印章的那一页。对方毫不介意地将印章递过来,这个印章好像是专为存钱刻的,细细的字没有经过太大的磨损,即便是外行人也一眼就能够看出是同一个印。
“没错……”
静子交还了印章后,合上存折,递了过去。
“您会感到不高兴吧,我随随便便打开您的重要物品,还向您伸手要凭证……但是因为这是一笔很大的金额,所以我必须把它负责地还给主人,我光顾着想这些了。”
“这是哪里的话,应该是我感谢您才对。存折送到您的手上,我觉得真是太幸运了。那么,再见了。”
女人收起存折,转身朝着刚才来的方向走去。
望着对方那细长的颈脖、像布娃娃似的背影,静子顿感自己被一团火焰包围着。狂热的激情向她袭来,事实上她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憎恶、利害、怜悯等所有的感情都麻木了,只有一股肃杀之气从她的身上迸发出来。
静子扔掉伞,双手握紧手杖,对方并没有察觉,雨打在伞上的响声淹没了静子扔伞的声音。
静子悄悄从背后靠近对方。凑巧的是,对方并没有把伞放在肩上,而是垂直地遮在头的上方。静子使出浑身的力气用手杖猛击她的后脑勺。对方的伞飞了出去,她在一瞬间做出向后看的动作,但在一阵低闷的呻吟中,她向前俯倒身子,双膝支在地上。在静子看来,这些就像是用高速摄影机拍下来的慢镜头一样。
对方蜷曲着仆倒在地,发出一阵低低的喘息般的呻吟,柔美的背部不断地起伏着。她好像已经失去知觉,呻吟声只是从身体里发出来的。
已经没有救了!静子想道。直到这时,她才认识到自己完成了一个可怕的计划。她挥动着手杖对着扭动着的背部和后脑勺乱打一气。不可思议的是,血并没有喷射出来,棍子就像打在被子上那样,对方根本就没有抵抗。
12丁目的尾崎静子彻底咽气了。静子事先当然想到过杀人后诸如恐怖、战栗之类的感觉,但低头看那个与自己毫无恩怨的同性的尸骸时,她感到一种喷涌而出的莫名的感觉。她飞快地从尸骸身上取出存折和印章,然后用斧子将手杖劈成三截。她把断成三截的凶器仔细地放到包裹布里,连一点碎屑都没有留下。拾起雨伞以后,她胆怯地往四周打量着。
雨已经变小,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所有的景致都被笼罩在一片烟雨蒙蒙中。她开始离开这里,这才发现全身像得了疟疾一样颤抖着。她的腿软软的,就像走下陡坡时那样步履蹒跚。但是,她没有感到恐惧,她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有着绝对的自信。
静子躺在床上听到了刺耳的警笛声。
时间还没到10时,根据她的预想,死尸应该是在明天早晨才会被人发现。当然,她的判断没有任何根据。她心里在想,发现者也许会是偶而路过那座秃山的人,而且这肯定会成为一条重要新闻。对于这些,她是有心理准备的。她也感到有些吃惊,但她并不担心良心的谴责会导致事情的败露。这可能是因为对方是完全陌生的人,也有可能与本人的基本素质有关。她想起在杀人之后若无其事地贪吃牛扒的杀人狂的故事。
警车发出的警笛声还在持续着,她闭上眼睛。她将存折藏在这间屋子的席子下面,将印章放在丈夫绝对不会查看的手提包里。一合上眼,杀人现场的情景就浮现在她的眼前。但这就像是很多年以前旁观到的事件一样,显得十分朦胧。如果当时看到对方临死时的表情,情况就肯定大不一样。从这一点来说,从背后袭击确实不失为一个良策。
也许是知道自己反正睡不着觉的缘故,她反而陷入了沉睡之中,像被拖人深渊似的。她没有做恶梦,醒来时天色还很暗,丈夫在一边发出平稳的鼾声。晨刊已经被投入了信箱。送牛奶的人正在分发着牛奶,传来牛奶瓶相互碰撞的声音。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她怀着一种感慨的心情,仔细地听着平日所熟悉的各种嘈杂声。
她站在冰冷的门口,打开了晨刊。报上登着几行大字:
——主妇惨死户外——
20日晚9时左右,公司职员×××先生在开车回家的途中,在福冈市昭代町××丁目附近的山路上,发现一具尸体,立即向×警署报警。经过调查,被害人系家住本市昭代町12丁目70号的公司职员尾崎友夫先生的妻子尾崎静子女士(38岁)。据估计尾崎静子受到木棍类器具的多次殴打,从她身着和服、以及钱包未被夺走等现象判断,这次杀人事件的起因可能是出自泄愤,警方正对此展开调查。犯罪现场是一个人迹罕见的偏僻场所,尾崎静子女士为何至此,尚不得而知。由于昨夜的大雨,凶犯的足迹已无法找到。
估计作案是在当天的中午时分,有人曾看见尾崎静子女士外出。另外,据尾崎友夫先生说:尾崎静子最近刚从大分搬来,在福冈没有熟人,也从来没有与人结怨之类的事情。
将报纸折叠好以后,静子又钻进被窝里。残忍的殴打给人以泄愤所致的印象,现在好像谁都没有把这一起事件往金钱方面联系起来。
下午,来了两名警察,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们的问话仅仅流于形式,说是因为在地理上离出事地点较近,所以在这一带进行一些查访。
他们在提问时,脸上有一种无奈的表情,明知这是大海里捞针。
“有没有听到叫喊声?”
“那天有没有见到行为可疑的人?”
“这一带有没有精神异常者?”
静子猜测警察以后还要来几次。看着警察们疲惫不堪的样子,静子产生了杀人犯另有其人的错觉。因此,在调查的过程中,她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虚伪。
——
您的来信,我已拜读。只要是我能帮您做的,请不必客气。您借用我的地址什么的,真是小事一桩。听说您的投稿被刊登在报上,真是太了不起了。我非常地衷心祝贺您。我愉快地期望着您一如既往地取得成功,一收到报社的邮件,我会立即给您寄去的,请不要担心。
4月是调换工作的季节。我非常喜爱现在的住处,何况大概还要在这里住一两年。但是,以后会搬到哪里去呢?我和那些住在公司职工公寓里的夫人们一样,对此十分担心。在这一点上,您就比较好了。
就此搁笔了,请多保重。
——
千鹤也许是收到静子的信以后立刻就写回信的,所以静子在信寄出后三天就收到了这封回信。
警方的调查好像难以获得进展。静子完全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隔岸观火,静观事态的发展。
警方不可能侦破,因为他们完全是在一个错误的侦破方向上瞎忙。小区里那些花枝招展、装模作样的夫人们,印象中那个凶手一定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可怕男子。谁又会想到杀人犯就在她们的身边呢?
在此期间,静子在一步一步地作着准备,以便安全地将钱弄到手。她决定从下个月开始分三个月从邮局将钱取出来。虽然有些磨蹭,但这样做是最保险的。
她用另一种字体,小心地将千鹤的地址和自己的名字写在一个牛皮纸信封上。信封里是一叠共计700元的纸币,和写着“花讯、稿费700元”字样的纸片。虽然不用担心千鹤会检查信里的内容,但还是要尽量保证万无一失。如果给千鹤这样的人留下疑惑的话,这可以说是最愚蠢的了。在反面,她用分别购买的橡胶印盖上了当地报社的名称。
过了一个月。报纸上对尾崎静子被杀事件已经不进行追踪报道。偶尔在一些人多的地方,还会有人像旧事重提似地说上几句,原来脚头勤快的刑警们也不常来了。
静子在今天早晨的报纸上,看到一则有关T小区公寓出售的报道。首付款是70万元,以后每个月还7000元。建筑面积由50至150平方米不等,而且交通也很方便。看来竞争率是不会低的,但是只要有一个参与购买的资格,就有希望。以前在静子的眼里,这种公寓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但现在情况不同了。静子感到一阵暖意涌入胸膛。
她把丈夫送出门以后,立即向车站方向走去。与那天一样下着雨夹雪,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春雪吧。在一阵兴奋过后,她感到身上格外寒冷。静子竖起大衣的领子,在雨中飞快地走着。
博多车站上连人影都没有几个,也许是因为高考已经基本结束的缘故。人少反而使静子感到不安,她生怕被别人察觉,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
开往熊本的直快列车已经进站。车厢里也空荡荡的,她一个人坐了四个人的座位。这样对面就不会有视线投落在她的身上了。
她在终点站的前一站熊本站下车,然后坐一辆车站里的出租汽车前往京町。由于千鹤曾向她详细地描述过,所以她对京町一带的地形不是很陌生。出自刚搬来时的新鲜感,千鹤在信上将周围的景物和邮局的所在地等都告诉过她。
出租汽车爬上京町的斜坡后,她下了车。虽说这里地处福冈的南面,但气温却相差无几。幸好熊本也在下着雨,即使万一碰到千鹤,她也能用雨伞遮住自己。
从下车的地方能看到邮局的红色标志。接着,她看到检察厅的白色建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威严感。她觉得好像在哪里看到过类似的景物,是福冈的藤崎。听说以前在这附近有一所监狱,邮局内部也与藤崎非常相似。
“我是刚搬到这里来的……”
她故意作出一种上了岁数的表情,对长相还十分年轻的邮局女职员说道。
“我想取出我的存款。是我在大分的邮局里存的,现在因为有急用,所以……”
女职员毫无表情地接过存折,淡淡地问道:
“您要取多少呢?”
“十万元左右……”
女职员审视般地看了看存折,说:
“是您本人吗?”
“是的。”
“您有没有带什么证明?”
“我有两封信。”
“是信啊。”
“购粮证还没有办好,保险证又在我丈夫手里,所以……”
静子继续为自己争辩着。
“我上次来询问的时候,说是信件也可以………”
职员一言不发地把手伸过来。静子连忙从手提包里取出两封寄给自己的信。一封是报杜寄来的,另一封是不知名的读者寄来表示赞赏的信。千鹤怕信件受损,特意将信装在大信封里寄了过来。
“先前的东西已经在搬家前处理掉了,所以我只有寄到新地址来的信……”
静子又一次补充解说道。说完以后,她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但女职员只是冷冷地把情递了回来。
“这样就行了吗?”
“嗯。”
她的腿有些发抖了。能够保持这么长时间的冷静,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刚完成那次犯罪行动时的恐怖感又笼罩在她的身上。
拿到10万元纸币的时俟,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离开邮局时,她有些害怕,总觉得有人会从背后喊住她。“感觉就像踩在老虎的尾巴上……”她反复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由于神经都集中到了这句话上,所以反而不觉得恐怖了。
她并没有被人喊住。外边还是下着冷冷的雨,街道涂着一层朦胧的色彩。
第二次取钱的时候,静子已经轻松多了。上次的成功使她的胆子变得更大。而且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没有必要再担心什么。
静子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决定避开京町邮局。接连两次在京町邮局提取十万元的话,邮局职员可能会对她留下印象,这是最危险的。
然而,在另一个邮局里发生的事,却令静子有些措手不及。信这一关算是平安通过,但那位中年女职员却突然问:
“京町不是也有邮局吗?”
静子紧张得呼吸都快停止了,她一时想不出该说的话。然而,那个职员并没有要她作什么说明。
她觉得继续在熊本的邮局取钱已经有危险。在同一个市内的不同邮局里轮着取钱,不引起怀疑才怪呢?更何况信封上的地址是本来就有邮局的京町。与其拘泥于这个地址,还不如想一个合适的理由来得更方便。同时,她还想尽量避免遇见千鹤。
她在把钱放入手提包里的时候,看到一件绿色的东西。那是丈夫给她的记事本,不知是什么时候放进包里的。记事本里胡乱地写着一些话,是她过去背出来的一部分诗歌和不知在什么书里读到的恶魔的名字。丈夫让她记录朋友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却一个都没有。
翻看记事本的时候,她回想起那天晚上她将丈夫和这本记事本紧紧地连在一起的那种凄惨的气氛。如果说要买房的话,丈夫会说什么呢?对这钱的来历,他又会怎样追根刨底呢?最后肯定又是被她花言巧语地哄骗过去。
到了5月,晚春明媚的阳光令人心旷神怡。她蛰居的那张床早已被收了起来。她的神志总是保持清醒的状态,充满着一种生气勃勃的紧张感。
丈夫上班以后,她开始作最后一次旅行。户外,小区内的夫人们正站在门口目送着丈夫的远去,四周充满着温馨、平和的气氛。她们礼节性地笑着,互相道着问候。但一看到静子,她们便收起笑容,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对于被逐出消费生活的同性来说,这是与其身分相符合的礼节。
但静子已经不再对她们生气了,因为在她看来,她们只是一些除收入、支出之外,什么都不懂的傻瓜而已。她们是只知道首饰和如何笼络丈夫的妖精。她们用一生都不可能完成的伟业,静子在短时间内就办到了。这就是精心策划的犯罪。
鸟栖邮局的藤井将目光投向那个正在票据上签字的女人。他经常会对顾客产生兴趣,他所梦想的是思索型的女性。要问什么样的女性才算是思索型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眼前这个表情略显严厉的女人,看上去像是一个思索型的女性。正好没有其他顾客,于是他开始打量着这个女人。
她正有些狼狈地翻着手提包,好像在找印章。这时,进来一位面熟的顾客,他只好将目光从她的身上移开。那位顾客接过存折以后并没有离去,而是和他大声地闲聊起来。这是个当地人,因为存了不少钱,所以脸上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情。
等藤井注意到的时候,那女人正拿着票据,不知所措地站在那位当地人的身后,看上去她好像找到了印章。藤井把手伸过去对着女人催促了一声。当地人将身体稍稍挪开一些,隔着柜台与坐在里头的局长大声聊了起来。
藤井一看住址,填写着的是熊本。女人默默地递过两封信来。
“您是熊本人?”
藤井问道。
“是的……但……”
女人结巴了,好像有什么不便说的原因,这本来就不是非要过问的事情。但一看金额栏,发现她填下了存折上剩下的全部金额。七万八千五百六十元……
“全额取出是不可以的。”
他和气地说道。
“如果你要将全额取出的话,得花一个星期的时间……”
“是吗?”
女人颇感意外地说道,对存钱的事好像一无所知。
“那么,我取七万八千元吧。”
女人犹豫着问。
“剩下的,您要全部结清吗?”
“如果想要结清的话,怎么办呢?”
“一周以后,我们将余款和利息一并寄去。”
“那么,就麻烦您了。”
他点着头,又看了她一眼。女人惶惑地低下头,好像不习惯被别人看。
女人走后,他又打开存折看了一眼。
从三月开始,每月都取出10万元。以前直到三月为止,都是只存不取。如此看来,这女人在二月或三月里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而且一定是倒霉的事情。确实,静子身上带着一股阴气。
她开始存钱的地方是大分市长町3丁目××番地。那以前好像是住在东京的。因为还能够存钱,所以至少在三月份之前,她的生活还应该过得去。但在三月份以后,出现了需要用钱的事。而且,她现在好像是住在别人的家里。是丈夫死了呢,还是离婚了?这张存折折射出一个女人境遇的变化。
不久,他站起身去吃午饭。这时,他看到桌子底下掉着一本绿色的记事本。他捡起记事本,翻开一页,看到上面零乱地写着各种东西,字迹相当漂亮。
“不被束缚的心中那永远的、自由的灵魂啊!自由啊,你在牢房里发着光。”
他知道这是拜伦的《囚徒》中的一节。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那个女人的东西,可能是在找印章时掉出来的。
“一两颗露珠,关上三四扇门,取来五六根棒,七八稍等一下……”
这首数字歌一样的东西,他是第一次见到。
“如果不是我弄错的话,就是这世界弄错了。”
“路基菲尔,贝尔塞布布,阿斯塔洛特,路基福古斯,萨塔那基亚……”
这些都像是人名,但他却从未听说过。此外,还胡乱地写着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藤井想立即将它寄出去,但是正因为他对她很感兴趣,所以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在计算完利息以后,将它与钱一起寄去更显得自然些。
一周过后,他按预定将记事本和钱一起寄走了。他产生了一种做善事的感觉,那个女人一定会明白自己的好意的。
但是,邮件被退了回来,上面还附着一张标签,在迁居地址不明栏里盖着印。与现金没有寄到相比,自己的好意未能传达给对方,这更令他耿耿于怀。从客观上看,要找到她的新住处是不可能的。但他并不想就此放弃,他突然想起对方以前的地址:大分市长滨町3丁目××番地……
藤井怀着沉重的心情,又拿起了笔。
在锐耳的门铃声中,友夫有气无力地抬起头。自从妻子去世以后,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与儿子两人的生活变得毫无生气。家里没有女人后的冷清,首先反映在色彩上。
“再过10年,红色就要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友夫喃喃地自语道。
儿子就读于大分市的一流高中。儿子在读高中最后一年的时候,友夫不得不一个人先住在福冈。妻子不放心将独生儿子托付给别人照顾,友夫也只好表示同意。
直到今年二月,全家终于可以团聚了,却不料没过多久,妻子便遇害了。来到福冈还没几天,不可能与人结下如此仇恨。而且,警方认为凶手并不是谋财害命。如果说是偶然碰上了精神变态的人,那么妻子为什么要在雨天到那种地方去呢?友夫百思不得其解。
会不会是……
他内心里存有疑窦。妻子会不会有情人?像妻子这种不满40岁、容颜未衰的女人,离开丈夫达一年之久,那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他决定不将这事说出来。如果是与私情有关的杀人事件,还是这样不了了之更好。他既担心儿子听到会受到打击,也怕影响自己这个在职的优秀职员的地位。他一半绝望、一半恍惚地打发着日子。
听到门铃声后,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来客是邻家的主妇,因为平日喜欢多管闲事,所以友夫平时内心里见她就很讨厌。
“来了一封挂号信。”她说道,“我先代您收下了。”
“经常给您添麻烦了。”
挂号信的收件人是妻子,信封上写着长滨町的地址。看到寄给死人的信,他觉得很奇怪。他机械地拆开信封,里面掉出来一千多元钱和一本深绿色的记事本。钱是鸟栖邮局寄来的,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钱。
他翻开记事本,一种潦草但很漂亮的字体映入他的眼帘。从笔迹和所写的内容来看,这显然不是妻子的东西。妻子尾崎静子是一位很平常的女子,从记事本的大致内容来看,他觉得这是一个脱离常规的女人。
他看着这漂亮的字体,忘记了那些句子的古怪。他心里想,能写出这样一手好字的女人,肯定长得非常漂亮,在看到这本记事本的一瞬间,他那久违了的感情好像又复苏了。
起初,他觉得记事本和钱都是别人的东西,是错投到他这里的,但他马上想起信封上的标签,这并不是错投到长滨町的,妻子在长滨町住过三年。
他是一个搞技术的人,本来就不诸世故,加上妻子的神秘死亡,使他的知觉陷入一种半麻庳状态。他根本就没有想到存折里的钱为什么要全额取走,余额会在现在这个时候寄送妻子的住处。
他只想到妻子的神秘死亡,也许和这封信没有什么关系吧。他轻率地取出钱,然后把装着记事本的信封塞进了信袋里。
静子从市政府投资公寓的售楼启事上抬起头,因为她听到门口传来信件投入信箱里的声音。自从那件事以来,她对邮件有些神经过敏。那个邮递员的存在也让她感到胆战。
她放下售楼手册,来到门口。信箱里有一封信和一张明信片,明信片是千鹤寄来的,告诉她又搬家到大阪了。
静子不由得皱起眉头,如果早点知道她搬家的事,她就不会让邮局将剩下的余款寄往千鹤那里了。
其实,她还不如将那五百多元余额留在账上,就此放弃那本存折。但那位邮局职员为什么会盯着她看呢?难道是存折上有什么令人怀疑的地方吗?她当时转念一想,既然是寄给千鹤的,大概马上就会转寄过来的。但那个时候,千鹤已经离开熊本去大阪了。
那么,这样一来,结果会怎么样呢?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直到这时静子还没有注意到记事本丢失的事。对她来说,记事本是可有可无的,不足挂齿。
放下明信片以后,她把目光移到那封信上。
——福冈市昭代町12丁目70尾崎友夫先生
看到这个地址,她的心不由怦怦直跳。
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这还是第一次邮递员错投。她像看到了一件令人恐怖的东西一样,对着信封凝望了片刻。
真讨厌!于是,她在小纸片上写上一句表示错投意思的话,贴在信封的右上角,又把信投回了邮筒。
友夫从公司下班回到家时,已经过了7时。大门上着锁,儿子还没有回家。
打开房门后,他看到门后的信箱里有一封信。那是在大分时的部下寄来的。他在拆信时,忽然注意到贴在信封右上角的那张标签。
“此信投错了,请重新按正确地址投寄。”
字写得非常漂亮。他心想,原来附近还有姓“尾崎”的住户啊,对方的住址肯定很容易与我们家搞错。
友夫不经意地注视着标签上的字时,他的神情渐渐变得有些诧异。这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他开始整理着自己的记忆。
“对了!”
他突然低声叫起来。他敏捷地站起身,从信袋里取出那本记事本,字迹完全一样。贴上标签的人就是这本记事本的主人,肯定是住在附近的姓“尾崎”的人。而且,那些钱是以妻子的名义寄来的。可以断定,那人一定去过乌栖的邮局。这一事实又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友夫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疑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