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害者是至少可再活二十年,身体健壮的老船长。医生也说:“他不该就这样死去——”
——埃勒里。奎因
这家旅馆的卧房陈设一如其他旅馆,家具都非常朴实,有两张床铺,一座松木制的衣橱,一条细长的地毯,及基本的盥洗用具。但是,现在这间平凡无奇的卧房里,却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地板上躺着约翰。加纳船长。他双手紧握,一只脚以非常怪异的姿势弯曲在身体底下,灰色的胡髭里露出充满邪恶笑意的牙齿,已涣散的眼瞳直盯着天花板。
前一刻钟,这小房间仍由他独占,但此时多了两个人站在门内侧,正低头注视着他。一位是身材魁梧的警官,正玩弄着手中的帽子,另一位则是身材瘦削而修长的老妪,她身穿已显得陈旧的长礼服,淡蓝色的眼睛凝视着死者,漠然的脸上毫无表情。
这名老妪是比凯特夫人,也是这家“艾克西奥山庄”旅馆的拥有者。警官是格洛坎,举止虽很温和,却是码头一带流氓混混的克星。此刻他面对死者,脸上有一种无法掩饰的不安。他深吸了一口气,擦拭额头的汗珠,低声问:“夫人,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睛?”
从带领警官进入房间后,比凯特夫人就一直沉默着,即使听到警官的问话,她也默不做声。格洛坎不由得看对方一眼,事实上,这位警官也像码头附近的人们一样,有些畏惧这位“比凯特婆婆”,她的沉默、淡蓝眼睛及严肃而果决的个性,令即使是艾克西奥山庄的常客——那些船员们,也不敢去招惹她。换句话说,这位老太太似乎具有特殊的能力,可以一眼透视由这些船员们构成的码头小社会。
“我发现时就是这样!”比凯特夫人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但仍令警官吓了一跳。
他再度擦拭额上的汗水,并以推测的语气说:“也许是中风吧!”
比凯特夫人沉默不语。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一位提着黑皮包的年轻人进来了。
“早安,比凯特夫人。我接到你的通知,立刻……哎呀!怎么会这样?”年轻医生说完,旋即蹲在尸体旁边,拉起死者的一只手臂,试着慢慢抬高。片刻后,他将手臂轻轻放回地板上,以阴霾而绝望的表情微微摇头。“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何时发现的呢?”
“二十分钟前。”老妪回答。“大概是昨晚死的吧!他向来讨厌大清早被人吵醒,而喜欢蒙在被窝里睡懒觉,现在他的愿望总算达成了。”
“死因是什么?”警官问。
“在未验尸以前,我无法回答。”医生说。“乍看之下好象是脑中风,但根据情况判断又不太像。当然,也可能是心脏病发作,可是一个礼拜前我才替他检查过身体,血压很正常,心脏也没有毛病。不过或许是我当时误诊,确实情况要等验尸后才知道。”
医生注视着尸体,露出一丝微带疑惑的表情。“我真不懂,他不该这样暴毙的,他是一位身体相当健壮的船长,我敢断定他至少还可活二十年。这一切当然要看验尸结果才能了解,可是我总怀疑他是被毒死的。”
“毒药如何进入他的体内呢?”比凯特夫人轻轻地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房里并没有玻璃杯之类的容器,可见他临死前未喝任何饮料。虽然也可以服用胶囊,可是又缺乏使他如此做的动机,因为他是个相当开朗的人。”
“不错!”警官说:“在这一带,他是个出了名的捣蛋鬼,大家都被他的口无遮拦搞得啼笑皆非,连我也对他敬而远之。”
“根据我的判断,他大概是昨晚天刚黑时死的。”医生边说边回头望了比凯特夫人一眼。“马拉船长在哪里?他跟死者同住一房,从他那里应该可以找出一点线索才对。”
“马拉船长昨晚住在朴资茅斯的朋友家里,而且吃过晚饭后便出去了,至今还未回来。”
医生眉尖深锁,站在房里思索着。“我觉得很奇怪,这种情形若发生在印度,我可以肯定他是被蛇咬死的,因为我曾在印度待过两年,看过无数被蛇咬伤的患者,他们死时的情形与加纳船长非常类似。可是这种情形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若说在萨山普顿的旅馆里会被蛇咬死,根本是无稽之谈。比凯特夫人,你发现时房门有没有上锁?”
比凯特夫人点点头。“我是用预备钥匙开门的。因为我敲了好几下门他都没有回答,我担心里面出事了,便径自打开门。”
警官插嘴问道:“夫人,房里的一切你都没有动过吧?否则就麻烦了。因为正如医生所说,他的死因不寻常,待会儿局里会派人来调查,一定会问及这点的。”
“一切都与发现时一样,我丝毫未动。”
“掉在他身旁的东西是什么?”医生突然问。
“只是一把普通的口琴而已。他每天晚上都会在房里吹奏口琴,其他房客虽常向我提出抗议,可是若非睡觉时间,我也无权干涉他的。”
“可能是他正在吹奏口琴时……才变成这样的吧!”格洛坎警官说。“医生,你不认为他是自杀的吧?”
“没有人会认为他是自杀!”
警官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那么,根据你的判断……”
“我无法判断,我刚才只是说这事有些蹊跷而已。”
警官仿佛注意到相关的另一件事,而以略带同情的语气说:“夫人,这件事对旅馆的经营似乎有很大的影响。”
比凯特夫人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我看还是跟法医联络一下比较好。”医生说。
医生出去后不久,格洛坎警官也跟着离开。他并不是个神经质的人,但在死者空洞的凝视下,竟有一种无法待在房里的感觉。
两人离去后,比凯特夫人仍旧注视着地板上的尸体,她虽然面无表情,但思绪却非常紊乱,因为艾克西奥山庄是首次发生这种事。而且诚如格洛坎警官所说的,对一些想投宿的新客人而言,这种事件的发生必定会影响旅馆的信誉。但是让她苦恼的不是金钱上的损失,因为她的积蓄已足以安享余年,而且比她的朋友们想象中还富裕,真正令她担心的,是艾克西奥山庄会因此而留下不好的声誉。
艾克西奥山庄等于是她的生命,在目前居住最久的投宿者均无法了解的时代,她就已建造了这幢旅馆,且以布置朴实而清洁为号召,深受无数人喜爱。
按理说,曾被无数投宿者称赞过的艾克西奥山庄,应不至于因此意外而使声誉陡降,但比凯特夫人并不以此想法自我安慰。
她那淡蓝色的眼睛严肃地注视着死者,从走廊传来医生的说话声,更激起她的绝望感,她可以清楚听到医生以电话和警方联络时所说的每一个字。
位于新牛津街的保罗。史奈达侦探社,在十年内,由原先一个房间的办公室,扩展到拥有数幢相连的办公室,每个房间都铺着光亮的木地板,单调的打字声到处可闻;此外还有许多足以显示业务兴隆的证据:以前只有史奈达一个人接待客户,但现在他已聘请八位助手,自己则安坐在社长办公室里。
最近他接下了一宗案件,这起案件乍看之下虽很单纯,但也可能内情复杂,而史奈达正是认为后者的可能性居多。因此所收取的费用,按目前标准而言是非常低的,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这事件本身很怪异,另一方面则是委托的人具有强烈吸引人的个性之缘故。他按下呼叫铃,吩咐奥克斯立刻到社长办公室。
史奈达以困惑及掺杂着有趣的眼光,观察这位名叫伊里奥。奥克斯的年轻人,他虽是新进人员,但丝毫不隐藏想改革社里传统调查法的雄心。事实上,史奈达一向就很努力地在加强自己的见识,其他助手也都有相同的心理。从很久以前,史奈达的办案手法就以平实见长,而目前的成就亦证明他的方针是正确的。可是,史奈达心里明白,在奥克斯眼中,自己只是靠幸运而成功的糟老头而已。
史奈达之所以选择奥克斯经办这事件,其主要理由在于它是一件即使是毫无办案经验的人也可以处理的事件。此外,他认为奥克斯那种归纳推理的侦查方式,或许能获得出乎意料的成功。
当然,在史奈达脑中还有另一个动机,亦即是想籍这个案子来挫一挫这年轻人的傲气。虽然奥克斯若失败了将有损侦探社的信誉,但并不会带来太大的损失。
门开了,奥克斯趾高气扬地走进来。他的一切动作之所以给人自大的感觉,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神经质般的活力,以及由他的身材表现出的气势。他的身材瘦小,黑眼珠与薄嘴唇充分显示出是个典型的侦探型人物,相反的,史奈达却像个名利双收的股票捐客一般。
“坐吧,奥克斯,”史奈达说:“有一件工作想托付给你。”
奥克斯以一种如黑豹欲出击的姿态端坐着,双手互相交握,然后轻轻点头。表情敏锐却沉默不语,这也是他的特征之一。
“你到这个地点去进行调查。”史奈达递给他一个信封。“位于萨山普顿一家专门让船员们投宿的旅馆,发生了意外事件。我想你应该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地方,一些退休的船长或船员常在那儿度过余生,每个人都很古怪,但是到目前为止,那里发生过的最大事件,顶多是在小小的牌局中,有人怀疑别人使诈罢了,然而这次却发生了命案。”
“是他杀?”奥克斯问。
“不知道,这点还有赖于你去调查,法医也不敢肯定的下结论。据他的判断是‘意外死亡’,可是我相信他是不得已才下这个判断。因此,我们现在必须研究的是,如果是他杀,凶手是如何行凶的?因为门由内侧反锁,旁人不可能进得去。”
“窗户呢?”
“窗户虽是敞开的,但这是二楼的房间,所以由窗户进去的可能性不大。而且,根据店东所说,窗外设有铁栏杆,应该没有人能钻得进去。”
奥克斯的双眼炯炯发光。“死因是什么?”
史奈达清清喉咙:“是被蛇咬死的。”
此时,奥克斯一改先前冷静的态度,忍不住以惊讶的声音说:“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根据检验报告,被害者是因蛇毒致死。更正确的说,是中了眼镜蛇的毒,这种蛇是印度的特产。”
“眼镜蛇?”
“是的,表面上这只是一起发生在萨山普顿的旅馆,一个人在反锁的房里被蛇咬死的单纯案件。但令人不解的是,门开后,屋里却不见眼镜蛇的踪影。眼镜蛇不可能由窗户飞上来,再溜进房里;至于烟囱就更别提了,房里根本没有烟囱……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史奈达以平静而怡然的眼神注视着奥克斯,到目前为止,奥克斯接办过两个案子,但那都是轻而易举的小案件,因此史奈达早有意让奥克斯承办必须运用一切推理能力才能解决的案件。而他相信奥克斯也早就想大显身手一番,如今这个案件正符合两人的心愿。
“我想了解得更详细一点。”奥克斯深吸口气说。
“你可以去问旅馆的主人——比凯特夫人,”史奈达回答。“也就是委托我们调查这件案子的人。假设这件案子是他杀,那我实在无法了解,除非是幽灵,还有谁能做出这种事。不过,钱已经收了,我只好派人去调查,何况我们的经营方针是不拒绝客人。”史奈达停顿一下,露出一抹苦笑。“因此,我要派你去调查。我希望你先住进比凯特夫人的旅馆,尽一切努力调查清楚真相。你可以化装成供应船上工具的商人或其他人物,总之必须以和航海有关的身份前去,以免别人起疑。即使调查后一无所获,但至少你能认识一位非常杰出的老夫人。我唯一要提醒你的是,你必须尊敬比凯特夫人,才能获得她的协助。”
奥克斯低笑出声,似乎觉得史奈达的话很滑稽。
“你要知道,轻视别人的帮助是不智之举。”史奈达以一种像父亲般温和亲切的态度告戒奥克斯。事实上,他也曾以这种态度,蒙骗过好几十名犯罪者,直到他们被加上了手铐时,都还不知道他是一名侦探。“办案不只是要靠明确的科学方法,通常成功与失败的界线,就在于能否运用自己的常识,且广泛收集别的情报。比凯特夫人了解许多你我都不知道的事,因此她的情报很可能成为揭开谜底的关键。”
奥克斯再度笑出声。“比凯特夫人的好意虽令人感激,但我更相信自己的调查方式。”他毅然的说,随即站起身来。“我马上出发,我会象往常一样把报告寄回来。”
“好的,希望你能有所斩获。”史奈达笑着说:“祝你在艾克西奥山庄有个愉快的假期,而且与比凯特夫人相处融洽,至少她是值得交往的人。”
门关上后,史奈达重新点燃一根雪茄,心想这个年轻人实在固执,但很快的,他的精神又转移到其他案件上了。
翌日,史奈达在社长办公室里阅读报告,内容似乎相当滑稽,他逐句往下阅读,嘴角不由得露出笑意。等到全部读完后,他忍不住仰头大笑。事实上,写报告的人并无意引人发笑,而且这是奥克斯所寄回的第一封报告。内容如下:“很遗憾,调查工作进行得不顺利,虽然已经拟订好几种假设情况,可是却很难获得预期效果。
抵达后,我立刻向比凯特夫人说明此行目的,同时要求她提供一些有用的情报,但是这老夫人却沉默寡言,且简直予人低能的印象。社长虽建议我尽量取得她的帮助,但在见过她之后,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到我写这封报告为止,整个案件依然令人费解。假使加纳船长的死是他杀,又实在找不出凶手行凶的动机,因此我慎重地调查死者的过去。死者现年五十五岁,在他的一生中,几近四十年是在海上度过,直到最后十年才升任为船长。他具有低级的幽默感,但个性相当蛮横,曾旅行于世界各地,约十个月前才投宿于艾克西奥山庄。除了每年可领到少许退休金以维持生活之外,他没有其他财产,因此财杀的动机就无法成立。
我自称是退休的船上工具供应商,化名为詹姆士。巴顿,和其他投宿者混熟后,曾探听他们对本案的看法。综合他们的意见,发现死者生前并不很受欢迎,因为他说话不留口德,因此根本没有人为他的死而悲伤,不过,他也没有不共戴天的仇人。事实上,在任何旅馆里,都存在着一两个这样的人。
我也见到与死者同住一房的人,这个人以前也是船长,名叫马拉。他生性沉默,想让他说话还得费尽心思。有关加纳船长的死,他什么也没说,因为悲剧发生当晚,他正在朴资茅斯。从他那里只是打听到一些有关加纳船长的日常习惯罢了,根本毫无线索可寻。
死者的生活不算富裕,但夜晚常会喝威士忌,由于年纪大了,只要喝一点酒就会酩酊大醉,然后便开始胡言乱语,大失常态。对马拉船长而言,死者是个难相处的室友,幸好马拉船长个性较稳重,能凡事忍耐,才得以维持彼此间的和平。每天晚上,他总与加纳船长在房里吹奏乐器,加纳船长喜欢吹口琴,而毫无疑问的,临死前他正在吹口琴。这正是推翻他死于自杀的最重要证据。
如报告开头所写的,我拟定了好几种假设,可是都未能掌握到确实的证据。不过,我认为其中有一项假设值得深入追查,加纳船长以前到印度时(我已调查过他曾多次航行印度),曾与土人发生纠葛。如今他被印度毒蛇咬死,正和这项假设有关联。我已着手调查停泊于港口的印度船员行踪。
另一个假设是:比凯特夫人对这案件必定隐藏某些事实,也就是说我以为她只能不足的推测是错误的。她表面故作愚蠢,而心存狡诈。但在毫无动机的情况下,这个假设也就胎死腹中。目前我等于是坠入云里雾中,不过,几天后我会再向你报告进展。“
史奈达觉得这封报告非常有趣,内容颇令人激赏,而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失意苦恼又令他为之同情。他可以想象此刻的奥克斯正茫然不知所措,但对奥克斯这种年轻人而言,这种挫折不免为苦口良药,不论调查结果如何,总算让奥克斯学会忍耐的美德。
因此,史奈达写了下面这封简短的回信给他的助手。
亲爱的奥克斯:你的报告我已看过,看来你正遭遇难以解决的问题。据我所知,你办案一向操之过急。关于这个案件,你不应太着重动机,例如伦敦的杀人魔凡特。路易,只因为一个女人的脚踝太粗,就把对方杀掉。很就以前,我也承办过一个案件,有个男人因为赌博发生纠纷,竟把无辜的朋友杀死。根据我的经验,十个杀人案件中,至少有五个是基于一时冲动,而犯下杀人凶案。像前面所举的案例中,凶手并未具备你所谓的杀人动机。
附记:我很难赞同你对比凯特夫人的假设,但一切权责都交予你,祝你幸运!
奥克斯看了回信后,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他一向坚认所有的行动都具有其动机,而这种信心似乎即将背弃他,而且这种变化是在一夜之间形成的。这个案件确实异于寻常,一开始即激起他追查的欲望,可是后来,他逐渐产生怀疑,而且现在他甚至认为,要侦破这个案件已遥遥无期。
目前虽只是调查的开端,但他却直觉地认为,依这种调查进度,即使在过一个月,也不会有任何收获,这个预感令他困惑不已。而且住在艾克西奥山庄越久,他越觉得那位总以淡蓝眼睛注视自己的老妪,可能对自己有所帮助,但是这种感觉只是使他强烈意识到自己的懦弱无能。而比凯特夫人视线中所隐含的无言嘲讽,更令他不安。他忍不住自责,初抵此地时,未与比凯特夫人建立良好关系,实在是错误之举,而那莫名的自信,竟使调查工作陷入僵局。
和比凯特夫人简略谈过后,他首度进入发生悲剧的房间。尸体已移走,但其他一切均原封未动。
奥克斯是属于放大镜派的侦探,一进入房间,便开始检查地板、墙壁、家具及窗框。如果有人问他这么做是否想表现自己的观察入微,他大概会愤怒地加以否认吧!
若说他有什么发现,也都是鞋推翻原先假设的证据,只会使案情更加扑朔迷离而已。诚如史奈达所说,房间没有烟囱,门也是由里面反锁,外人不可能进入。
剩下的只有窗户而已,但为了防范宵小,窗子做得很小,再加上女主人刻意安装的铁栏杆,根本不可能有人挤进去。
是夜,他变写封报告回社里,令史奈达仰头大笑的正是这份报告。
两天后,史奈达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刚刚接到的电报,内容如下:加纳事件解决,立刻回去。
奥克斯愣了半晌,史奈达才好象突然惊醒般吩咐道:“奥克斯回来后,立刻叫他来见我。”
事实上,史奈达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困惑,他认为这件表面上看来难以解决的案件,如果这么轻易解决,无形中可大大提高侦探社的信誉,倘若报纸也大肆宣传这案子的特殊犯罪手法,则侦探社的知名度必可增加不少。
虽然如此,史奈达仍无法释然,他的内心深处原是希望使奥克斯的自以为是遭受挫折。因为他认为奥克斯这种年轻人,根本无法独力侦破这起谜般的案件。对奥克斯而言,挫折与失败正是最佳的磨练,或许在遭受打击后,他反而能成为社里的优秀侦探。
奥克斯很快就回到公司,言词没有一丝谦虚,而且充满胜利的自得。史奈达实在无法想象出,被胜利冲昏了头的奥克斯,究竟是用什么侦破此案。
他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在史奈达尚未抽完下午代表其工作进度的第三根雪茄时,门开了,奥克斯走进室内。看到对方的态度,史奈达忍不住低喟一声,因为在一瞥中,他已了解自己的不安已成为事实。
“我接到你的电报了。”史奈达说。
奥克斯点点头:“我想你一定很惊讶吧?”
史奈达听到对方略带嘲讽的语气,有点愤怒,但阅历丰富的他,早已懂得如何自处,立刻抑制内心的愤怒。
“是的,我确实很惊讶,因为你在前一封报告中还说找不处线索,而看现在的情形,似乎你的假设成立了。”
奥克斯发出宏亮的笑声。“哦,原来如此,那种可笑的假设我根本不会采用,我只是想让报告生动有趣点,才故意加进去的。事实上,写那封报告时,我尚未正式考虑整个案件的前因后果。”
史奈达强抑住即将爆发的怒火,将雪茄盒推向对方。“抽根烟,仔细告诉我整个详情。”
“我确实有接受你一根雪茄的资格。”奥克斯怡然地喷了口烟雾,同时将雪茄烟灰弹落在地板上。这个动作对雇主而言具有重大意义,助手们除非极端地志得意满,一般都会将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的。“我到达现场后,立刻与比凯特夫人商谈,可是她却是个无聊的老太婆。”
“这就怪了,我一直认为她很聪明。”
“算了吧!她对我根本毫无帮助。紧接着,我就去查案发的房间。正如你所说,房里没有烟囱,门也由室内锁上,唯一的窗户又太高。最初我有一种不知从何处下手的感觉,而后我便与几个艾克西奥山庄的投宿者闲聊,当然他们也无法提供什么线索,只不过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罢了。因此我下定决心,不再借助外力,而要靠自己的力量调查。”说到这里,他又露出胜利而自负的笑容。“史奈达先生,我的观点对这个案件非常有帮助,至少凭我的观点所调查出来的结果,和实情相去不远。”
“我不懂你说这话的意思。”史奈达插嘴说。
“那我就换一种说法吧。我认为最简单的说明,通常也是最正确的事实。先前你对这件案子的剖析,听起来好象很不可思议,而一般人即可能因此拟定一些毫无根据的假设,再由各方面加以印证。如果我也像一般人,那么现在可能还在做无谓的侦查。但是我已圆满达成任务回来了!这表示我坚决认为所有的行为必有其动机的看法获得了胜利。”
史奈达轻叹了一口气,他同意奥克斯有自我标榜的权利,但他也了解,照这种情形看来,对方所说的内容与解释只会凭添自己的气恼而已。
“我认为凡事都有因果关系存在,不论结果是什么,若无原因即无结果。史奈达先生,也许这种理论正好与你所抱持的观念相反,但是如果没有动机,我根本无法相信加纳船长是被他人杀害的。因此我先着手假设杀害加纳船长的动机是什么?经过一番仔细思考及调查后,我终于得到结论,那就是毫无动机,而且这也不是一个凶杀案件。”
史奈达正想张口反驳,但转念一想,又耐着性子,继续听奥克斯说下去。
“接下来,我就求证加纳船长可能是自杀的假设,可是找不出动机,由此可见他也不是自杀的。”
这次史奈达终于按捺不住,插嘴说:“会不会你找错地方?你是说那里没有死人?”
奥克斯笑了,“不是的,加纳船长确实死了。根据医学证明,他是被来自爪哇的小眼镜蛇咬死的。”
史奈达两眼圆睁,注视着对方。“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这点是无可置疑的。”
“你看过那条蛇?”
奥克斯摇摇头。
“那你究竟……”
“我已找到足以使陪审团相信的证据。”
“可是那条来自爪哇的眼镜蛇,究竟如何出入房间呢?”
“从窗户。”奥克斯毫不动容地回答。
“你怎么证明呢?刚才你还说窗户太高。”
“眼镜蛇只是由窗户溜走。根据因果关系来分析,蛇早就溜进房里,杀害加纳船长后,即由窗户逃逸,因为窗户是唯一的出口,而且室外遗留有它的痕迹,反正它必定运用某种方法由窗户离开。”
“你说室外还留有它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
“在那家旅馆后院,有一条死狗,狗陈尸的正上方就是加纳船长房间的窗户。后院堆满空盒及一些零碎东西,到处丛生着灌木,以至狗的尸体不易被发觉。在我寄回报告的翌晨,艾克西奥山庄的女佣到后院倒煤灰,才发现狗的尸体。这只死狗没戴项圈,也没有防疫牌,是一只普通的野狗,验尸后,发现它是被蛇咬死的。”
“可是你并没有发现蛇吧?”
“是的,后来我动手把整个后院整理得比餐桌还干净,可是却找不到蛇,而且此后即未再发生类似的悲剧,可见那条蛇一定是由敞开的大门逃走了,也许是现在正值隆冬,夜晚非常寒冷,它已经被冻死了吧!”
“但萨山普顿为什么会有眼镜蛇呢?”史奈达愣愣地问。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说过它是由爪哇来的。”
“是马拉船长说的。虽然不是亲口告诉我,但后来我也曾向他查证过。加纳船长一位昔日的同船伙伴,现居住在爪哇,两人时有书信往返,对方前不久还寄礼物给加纳。礼物是装在木箱里的香蕉,不幸的是其中藏有一条眼镜蛇,他未曾注意而被咬到,这也就是我说那是一条小眼镜蛇的理由。除非逮捕现行犯,否则只能认为凶手是眼镜蛇,难道你不觉得吗?”
虽然史奈达一向不服输,但他对事情的处理是公平的,所以不得不承认奥克斯解决了一件棘手的案子。
“恭喜你!你做得很好。”他尽量诚恳地说:“坦白说,派你去时,我并不认为你会成功,此刻比凯特夫人应该满意了。”
“她就算高兴也不会表现在脸上,按我的说法,那个老太婆根本不了解什么叫高兴。她还邀我今晚共进晚餐,虽然这顿晚餐一定很无聊,但既然她坚持,我只好答应了。”
奥克斯离开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史奈达边抽雪茄,边以苦闷的心情思索全案。然后,秘书送进一张比凯特夫人的名片,且提到夫人希望与他一谈。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史奈达一向喜欢研究别人的个性,从首次见到比凯特夫人开始,他就觉得对方的脸很有趣,他甚至认为比凯特夫人有其独特见解,所以很高兴有机会再度端详夫人的脸。
比凯特夫人进来后,立刻坐下,那正是刚才奥克斯坐过的椅子。
“午安,比凯特夫人。”史奈达亲切地说,“你大老远的来,我很高兴,不过那个案件经过调查后,已证实不是他杀。”
“什么?”
“刚才我已和奥克斯谈过,就是化名詹姆士。巴顿与你见面的人,他把一切详情都告诉我了。”
“我也听过他的说法。”比凯特夫人满含讽刺地说。
史奈达略带疑惑地看着对方,他觉得对方的态度比言谈更具有说服力。
“他是个自以为是,其实一无可取的青年。”比凯特夫人冷淡地说。
比凯特夫人的形容词正契合史奈达的想法,可是这句话由夫人嘴里说出,他仍感到意外。他心想,好不容易才尝到胜利果实的奥克斯,竟被对方贬得一文不值,实在太可怜了。
“比凯特夫人,难道你不满意奥克斯所查出的结果?”
“是的。”
“但是在理论上,他的结论是可以成立的。”
“随便你怎么说,史奈达先生。但奥克斯先生所谓的‘解决’根本是错误的。”
“你还有其他看法吗?”
比凯特夫人咬紧下唇。
“如果有,希望你提出来。”
“好,不过得等时机成熟。”
“你为什么能肯定奥克斯是错误的?”
“他是以毫无证据的说明,证实所假设的推论。可是在加纳船长的房里不可能有蛇,即使有,也不可能离开房间,因为窗户太高了。”
“野狗的尸体不是可以证明吗?”
比凯特夫人露出一种失望的表情。“史奈达先生,有人说你常识很丰富,可是……”
“我一向很努力地充实并运用自己的常识。”
“可是你怎会相信这种说法?是否因为它的死因无法解释?”
“你是说野狗的尸体,还可能有另外的原因?”史奈达问。
“任何事件都只有一个原因,但绝不是奥克斯先生认为的那样,如果奥克斯先生不那么固执己见,而能根据常识作判断,他必定也可以发现的。”
“这么说,你已经发现了?”
“不错。”比凯特夫人微微颔首,挑战般的注视着史奈达。
史奈达愣了一下,喃喃反问:“不错?”
“是的。”
“你如何发现的?”
“明天你就知道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尽量自己去发现。史奈达先生,贵社是侦探界的权威,相信解决这点应该不成问题吧?”
比凯特夫人的态度就象责备顽皮学生的女教师,让史奈达觉得啼笑皆非,但他立刻回答:“我会尽一切力量的,比凯特夫人。可是,谁也无法保证任何事情都能获得预期的成功。”
比凯特夫人换个话题,说出一段令史奈达惊讶的话,她希望史奈达申请好一张逮捕令,以便当场逮捕两人都认识的某凶嫌。
史奈达从未感到如此狼狈过,平日无论任何事,他总能冷静面对,但比凯特夫人这番话,令他暗地里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不禁怀疑对方是否已精神错乱。
比凯特夫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注视他,根本毫无精神错乱的迹象。史奈达张目镇静告诉对方,没有证据是不可能拿到逮捕令的。
“有证据的。”对方肯定地说。
“究竟是怎样的证据?”史奈达追问。
“现在告诉你,或许你会认为我不正常。”
“但是,比凯特夫人,你应该知道你所提出的要求非同小可。我不能仅凭对某人的怀疑,就贸然要求逮捕对方。身为侦探社的负责人,我得担负起重任,而稍一不慎即可能使我一败涂地,至少也会被传为笑柄。”
“史奈达先生,申请与否在于你。等你听完我的说明后,定能了解罪犯是以何种手法进行的。当然,如果届时你仍无法逮捕罪犯,那我只好依从你的决定了。我知道谁杀死加纳船长,”她说:“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只是碍于没有证据。不过,目前一切都已明朗化了。”
比凯特夫人肯定的判断,给予史奈达强烈的震撼,何况对方的个性更具有令人无法抵抗的说服力。
“可是,我实在无法置信。”史奈达说着,脑海中浮现出侦探这行业的守则: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事。
“史奈达先生,你会替我申请逮捕令吧?”
史奈达不得不屈服。“好吧!”
比凯特夫人站起身。“今晚你如果到我家,就能了解我必须如此做的原因,你会来吧?”
“我会去的。”史奈达答应她。
抵达艾克西奥山庄后,史奈达被请入老夫人的小客厅,奥克斯也在那儿。过了不久,另一位客人也到了。
史奈达不可思议地注视新到的客人,他发觉马拉船长深深吸引自己的兴趣。史奈呆不曾以外观评断一个人,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马拉船长得外表具有某种奇妙的特质。对方的神情阴霾、眼皮低垂、面孔憔悴,缩着的双肩仿佛背负着重担。不过,史奈达随即告诫自己不该在客观判断前,即胡乱运用想象力。
门开了,比凯特夫人泰然自若地进来,她并未为自己的迟到而道歉。
对史奈达来说,这顿晚餐最令他惊讶的,莫过于比凯特夫人态度的转变。他实在不明白,沉默寡言的老夫人,为何能瞬间变成交际手腕高超的人,八面玲珑地招呼客人。
奥克斯的惊讶更是明显地表现在脸上。他本以为这是一顿沉默而无聊的晚餐,谁知这顿晚餐中竟备有使他不由赞叹的极品——陈年的名牌香槟酒。而最令他无法置信的,就是女主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使客人们都能宾至如归的亲切妇人。
在每位客人旁边,摆着一个小纸包。奥克斯拆开属于自己的纸包,惊讶地说:“比凯特妇人,这东西太好了,我真是受之有愧。很久以前,我就希望能有个精致的机械玩具,来装饰自己的桌面。”
“奥克斯先生,真高兴你喜欢这份礼物。”比凯特夫人笑着说:“我只希望你别嫌弃就好了。事实上,为了办好这个晚宴,我也费了一番心力,期望能够办得尽善尽美,且让诸位牢记在心。”
“我不会忘怀的。”
比凯特夫人再度微笑。“最好是这样。史奈达先生,我希望你会记住。”停顿一下,她又说:“马拉船长,你也一样。”
史奈达觉得夫人的语意深长,因此当他发觉马拉船长无动于衷时,不由得感到诧异。马拉船长只是抬起头,然后咕哝出声,并未说话,随即又为自己斟上好酒。
史奈达的礼物是隐藏式摄影机的模型,可用来悬挂怀表的饰物。
“这是我对贵行业表示敬意的礼物。”比凯特夫人说完后,转向马拉船长。“船长,史奈达先生是侦探。”
马拉船长抬起头,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恐惧,但瞬即消失,以至连史奈达都无法肯定自己是否看到那份异常。
“噢,”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仿佛对这种介绍毫无兴趣。
“该你拆礼物了,船长。”奥克斯说:“你的礼物似乎很特别,因为盒子比我的大一倍以上。”
史奈达有点兴奋地注视马拉慢慢拆开纸包,或许是对方眼中含有某种神色的缘故,史奈达隐约预感到某种关键性的时刻已经来到,身体不由得向前微倾。
突然间,他听到一声闷哼,紧接着是一声较大的声响,一只小小的口琴由马拉的手中掉到桌上。此时,马拉船长的脸色明显地变得苍白,眼中流露出无比的恐惧与狼狈,双手紧紧抓住桌巾,使得桌上的酒杯不住的摇晃。
“哎呀!马拉船长,怎么回事?加纳船长是你的好朋友,又住在同一寝室,我以为你收到他的礼物一定很高兴,谁知你竟然……”比凯特夫人故做惊慌的说。
船长闷不吭声,只是低着头,身体倚着餐桌。比凯特夫人回头看史奈达。史奈达无法避开对方的视线。
“史奈达先生,你既是侦探,那么对前几天敝山庄所发生的悲惨案件,一定会感到兴趣。事情是这样的,我发现投宿在敝山庄的加纳船长死在自己的房里,而马拉船长也住在同一寝室。史奈达先生,我一向已旅客对这家旅馆的评价为荣,发生这种事,对我是一大打击。因此我便委托某家侦探社代为调查,谁知对方竟派一个除了强烈自信以外,一无是处的年轻人来调查。那个青年肯定加纳船长的死纯属意外,也就是说他被由香蕉箱中跑出来的蛇咬死。可是我并不这么认为,我知道加纳船长是被杀害的。马拉船长,你有没有在听?你是他的好朋友,相信也很关心这个问题吧?”
马拉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正前方,好象在眺望某种目不可及的东西。
“昨天我们发现一只野狗的尸体,这只狗也和加纳船长一样,是被毒蛇咬死的。那位侦探社的青年立刻肯定这是个决定性的证据,认为蛇害死加纳船长后,由房里逃出,顺便将狗也杀害了。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使房里有蛇,也绝不可能逃出。”
说到这里,比凯特夫人的眼中闪闪发光,带着一种决心追究到底的神采。“杀害加纳船长的不是蛇,而是猫。加纳船长有一位憎恨他的朋友。有一天,这个朋友打开了装香蕉的木箱,赫然发现里面有一条蛇,他立刻杀死它,取出蛇毒。他很清楚加纳船长有吹口琴的习惯,而这个人养了一只猫,偏偏这只猫厌恶口琴声,他曾看过这只猫扑向吹奏口琴的加纳船长。因此,他就抓住了一只猫,将蛇毒涂在它的爪上,然后把猫放进加纳的房里,于是悲剧就发生了。”
奥克斯及史奈达站了起来,但马拉依然动也不动地紧抓住桌巾。此时,比凯特夫人站起身,走向橱柜,她打开橱门,大叫:“吉绨!吉绨!”
一只黑猫立刻冲出来,马拉像见了鬼般踉跄站起身碰翻了整个餐桌,餐具及酒杯纷纷倾倒在地,发出了剧烈的声音,马拉挥舞着双手,像要驱散某种不详之物似的,同时低叫出声:“天啊!天啊!”
比凯特夫人冰冷的声音在房里回荡着。“马拉,加纳船长是你杀死的!”
马拉全身颤抖,机械般回答:“天啊!是的,是我杀死他的!”
“史奈达先生,你听到了吧?”比凯特夫人说:“他已在证人面前认罪了!”
史奈达走过去,抓住马拉松软无力的手臂走向门口。比凯特夫人停下脚步,从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中拾起某物,然后站起身,将手中的口琴往前递出。
“马拉,别忘了你的礼物!”